“你想不想,御天下之权?”
“我若不想,又怎会来请你。”
........
楚渊从过往的记忆中回过神来,才发现悬在半空中的湖笔已然滴下一点墨珠,晕染于奏折之上开出一朵素洁梨花。
他止不住地又想起,当年天权内乱不休,自己还是永安王时,为拜访那世间盛传的所谓谋圣后人,曾独自一人壮志踌躇地登上终南山。
那个人当时也是个心高气傲的少年,却效仿隐士结庐于深山中,明明是满腹鬼谋,却又闲云野鹤般躲在终南不问世事。
楚渊曾经十分好奇这会是个什么样的人。
记得初见时,那个少年孤身躺在那满树繁茂的梨花之下,如雪白发上落满花瓣,半眯着的眼睛不知道是没睡醒还是喝醉了,朦朦胧胧仿佛笼上了山间的缥缈云烟。
楚渊当时看的呆住,暗自觉得那双眼睛里仿佛藏了一丝无法言说的哀伤。当时惊鸿一瞥,转瞬却在心头打下了千千深结。
记得那少年端着不可一世的狂傲模样,开口便就他想不想权御天下。
只可惜自己踏着无数人的尸骨登上了帝王宝座,那个助他权御天下的人却一言不发的离开朝廷,从此十年音讯全无。
十年,足以改变整个天下的格局,也足以改变一个人。
沧海桑田世事多变,当年那个踌躇满志的少年已经成为如今这个满腹心机的帝王,曾经的赤子之心染上鲜血变的模糊斑驳,所有人都对他说他变了,但是他自以为自己一直以来着的初心,并没有改变半分。
楚渊曾经以为,哪怕天下人怨恨自己毒辣,只要还有一个人理解自己,他就还能义无反顾的坚持下去,坚持到天权国吞并南国,让九州大陆重新回到西辰时期天下一统的局面。
只可惜天命无情,这简单的一个愿望也随着那个人的离开而破灭。
他还是成为了孤家寡人,掌握着这全天下最大的权力,也同样守着这全天下最不可言说的寂寒。
偌大的宫殿内寂静无声,灌了香屑的蜡烛在黑暗中燃着,楚渊凝视着那笔直的焰火,突然间觉得有些冷,他裹紧了身上玄色狐裘,仔细听时听见窗外传来落雪声。
楚渊放下笔,从檀木座椅上起身,静静立在一边的大太监童祥见了连忙小步上前,奉上镂金手炉,小心翼翼的问道:
”陛下这是要歇息了吗?“
“陪朕去外边走走。”楚渊道。
殿外的雪积了厚厚的一层,漫天飘扬的白雪大如鹅毛。
“北冥殿那边还没有消息吗?”他说话的时候,吐出的暖气在空中凝成一团团白雾。
“明大人自从年前传来一封信,就不再有消息了。”童祥回答,他见楚渊面上微露失望,又连忙谄笑着安慰道:“许是已经进入了隐境,正为陛下向那位酒仙人打探尘大人的踪迹,无暇回信呢。”
世间有传言,桃花隐境有仙人,知晓天下事,亦可解天下谜团,他年轻的时候曾经误打误撞进入到那里,只是多年过去却怎么也记不起那个地方在哪里。
不过天权北冥殿自东辰初时便由南宫灵修世家设立,挑选的是全天下最强大的修行者,明寒那孩子作为北冥殿首,办事一向让楚渊放心,应该可以完成这次任务。
楚渊伸手,雪落在他掌心又慢慢融化。
希望他还能找到那个人吧。
……
一双雨燕剪开微雨细帘,落在酒舍屋檐下那半成的新巢上,它口中的衔泥还未待筑上,屋檐下的窗子里忽然传出来一个少女自言自语的声音:
“奇怪……没声音……刚才明明……”
雨燕好奇的偏头看去,只见一个粉衣双髻的女孩子一脸的怅然若失,孤身坐在桃木制的酒桌边,手中把玩着一只赤金色的圆铃铛。
“啾……啾啾……”
雨燕含着泥土鸣叫几声,那女孩闻声抬头,额发随着她的动作朝两侧散开,露出额心一道银白色的长印。
她仿佛是听懂了什么似的,思索片刻,扫去满脸愁容,一双桃花眸子弯成了月牙儿模样,笑着说道:
“也是,我想这个干什么,这破铃铛都哑巴十多年了,管它响不响呢。”
于是无忧重新把铃铛別在了腰间,恋恋不舍地把目光从铃铛上收回来,支着脑袋看向酒舍窗外那流水长桥上一点未消融的积雪,眼神茫然。
多年来先生就是在桥那边的室外捡到的她,那时候她浑身是伤,虚弱的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了,手里却依旧紧紧地抓着这只铃铛,抓的指尖都要渗出血来了。
无忧虽然把过去的一切都忘记了,但依旧能回味起当年濒死时的那种情感,仿佛一团火在心上烧,肝肠寸断;又如同饮下先生酿的酒,太烈,也太苦。
她是否与什么人有过什么仇怨?她是否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若非如此,谁又会对一个孩子下此杀手?她有亲人吗?在那一边的世间,还有没有人牵挂她呢?
有的人说什么忘却也罢,其实内心从未甘心。
“傻丫头,又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呢?今天的功课做好了吗?”
一个巴掌结结实实的拍在了无忧后脑勺上,将她那千万缕思绪给拍了个灰飞烟灭,无忧略微恼怒的护住脑袋,偏头便看到先生那一张和蔼可亲的脸,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咬牙切齿的道:
“先生,你能别动不动拍人脑袋吗!”
那看起来十分儒雅的中年道人着一袭青灰道袍,回给她一个温和微笑:“习惯了……”
先生不知何许人也,姓甚名谁,家住几何,无忧隐约知道他在世间仿佛是个蛮厉害的人物,修行十余载,半步便可飞升。
可他不知是太眷恋这人间繁华,还是不太向往那高处不胜寒的九天,偏偏找到了这四季如春的桃花隐境,然后秉承着当初他还是一个少年时的理想,在这里开了一家名为“东风醉”的小酒舍。
闲时说书钓鱼,偶尔会与来到隐境的世间人做做交易,用一坛好酒,换一个好故事。
听说因为先生爱酒,于是自己给自己取名叫“酒”,于是来这里的客人也就称他为“酒先生”。
无忧当着酒先生的面把那一篇《清心诀》倒背如流,背完了还不忘想先生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先生收藏奇奇怪怪的心法很多少,无忧没事时就会翻翻。
说来奇怪,别看这丫头平日里丢三落四,交代给她的事情几乎是转头就给忘了,可看书却几乎是过目不忘,论背书怕更是没人能比得上她了。
“不错……玩去吧。”酒先生无可奈何的点点头,目送着小丫头一蹦一跳地出了酒舍,他轻轻长叹一声,眸色突然间变得有一点深沉,他转向隔着里外房间的那深色帘布,语气柔和地道:
“你可以出来了。”
挑开帘布的是一只凝白如玉的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十分耐看。
帘布全部掀过去,一个模样俊朗的白衣少年站在他面前,他左手握着一把三尺银剑,肩头依稀是冷冰冰的白雪,一身寒气仿佛刚刚从桥的那一边走来。
少年向先生行了一个礼,算是问候。
先生伸手示意少年过来坐下,挤出一丝苦笑似的微笑,道:
“喝茶吗……还是喝酒?你说的这件事,我还要好好再考虑一下。”
……
无忧溜到惊蛰身后的时候,这家伙也不知道专心致志的在捣弄着什么,专心到当无忧腾地喊他名字时,这个模样十岁左右的小少年当场给她惊的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惊蛰,你鬼鬼祟祟地干什么呢?”
惊蛰听到是无忧声音,松了一口气,继而埋怨道:
“青天白日地,你要吓死人啊!”
小姑娘自动忽略了这句话,目光被眼前桃花树下那毛绒绒的一黑一白两团小球吸引住了,她伸出手爱怜地摸摸小兔脑袋,小兔也颇有灵性的在无忧掌心蹭蹭,无忧立刻心花怒放道:
“哇啊!哪捡来的,怪可爱的。”
惊蛰:“我去夭山采药的时候带回来的,可千万不能被先生和清明瞧见了,他俩这么凶残指不定会把这两小家伙烤了吃……”
无忧很赞同地点点头,然后拍拍惊蛰肩膀:
“这么可爱的小生灵,托付给你了,别让我失望哦。”
接着无忧很不要脸地霸占着小兔子又一个劲地撸了许久,才把他们交还给可怜兮兮的惊蛰,作别后一个人上了夭山。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夭山顾名思义,是一座开满了桃花的小山。这一片的桃林寂寂无声,无忧随手折下一段桃枝,以之为剑,一边是手下凛然生风,一边又飞快地回忆着从先生那里偷学的剑招,却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无忧停下练剑,抬头看着漫天飞落的花雨,闭上眼睛,轻轻呼吸吐纳几息,再睁眼时,眸色里已然多了几许狠意,手中的“剑”被她用尽全身力气当空劈下,一瞬间裂风呼啸,枝头有微芒在闪动。
与此同时,小姑娘突然摇摇晃晃地倒了下去,一手撑在地上,一手按着脑门,表情微微有些狰狞。
天……头好痛啊……
“难道是用力过猛了?”无忧过了好半天才缓过劲来。她拍拍一手的泥,坚强又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回想起方才枝头的那点微芒,便甜甜的笑了一下。
真棒,今天进步了。
她就这样在山上自己摸索着练剑,自娱自乐了许久,直到暮色四合,才将那桃枝往肩头一挑,慢悠悠的下山去。
无忧进酒舍时,那里头静悄悄地,让人觉得里面一个人都没有。突然间,她看到窗边一个不动如雕塑般的人影正一言不发地看着自己,目光哀怨犹如鬼魂。
若不仔细看还真瞧不出来那竟是先生。
所谓是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被那双眼睛盯着无忧不免有些发毛,心里七上八下的想着:“难道先生发现我偷偷练剑了?”
她在先生的凝视下战战兢兢地走到先生对座,突然发现那桌上摆了一杯茶,伸手摸一摸,那茶已经凉了。
“先生有客?”无忧问着。
这一问,好奇是确实好奇,毕竟像隐世这样的秘境,四季温暖,春天还好说,到了冬天便与外边形成了两重世界,外加先生为了掩人耳目而设下的结界,一般的人根本发现不了这里。
那么这位客人,一定不会是简单的客人。
但无忧这一问的主要目的还是转移先生的注意力,先生平日里待人温和,如果不是发生了什么大事,他很少会用那样的眼神看人,无忧右手不停地转着腰间铃铛,这是她紧张时一贯的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