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
本文选自《栾城集》卷二十四。它写于宋神宗元丰六年（1083年）十一月，当时苏辙兄弟俩仍在贬谪之中，该篇文章是《武昌九曲亭记》的姊妹篇。文章分为三段，第一段交待“快哉亭”的由来，第二段极写观览山川形胜和凭吊流风遗迹之快乐，说明“快哉亭”命名的原因，最后就“快哉”二字畅发议论，从正反两方面论证了只要“其中坦然，不以物伤性”，就能“自适”的观点，表达了作者“无往而不快”的旷达胸怀，借以宽慰谪居中的张梦得和苏轼，也对贬谪中的自己聊以自慰。全文结构严谨，条理清晰，由叙事写景入手，转入议论，过渡自然。叙事、写景、抒情、议论紧密结合，融为一体，体现了作者纡徐条畅、汪洋淡泊的文章风格，成为写景抒情的佳作。快哉亭：《黄冈县志·古迹》载：“快哉亭，在城南。”是张梦得元丰年间贬谪黄州时所建。
【原文】
江出西陵[1］，始得平地。其流奔放肆大[2］，南合沅、湘[3］，北合汉、沔[4］，其势益张，至于赤壁[5］之下，波流浸灌，与海相若[6］。清河张君梦得谪居齐安[7］，即其庐之西南为亭，以览观江流之胜[8］，而余兄子瞻名之曰“快哉”。
盖亭之所见，南北百里，东西一舍[9］。涛澜汹涌，风云开阖[10］。昼则舟楫出没于其前，夜则鱼龙悲啸于其下，变化倏忽，动心骇目，不可久视。今乃得玩[11］之几席之上，举目而足。西望武昌诸山[12］，冈陵起伏，草木行列[13］，烟消日出，渔夫、樵父之舍，皆可指数[14］，此其所以为“快哉”者也。至于长洲[15］之滨，故城之墟，曹孟德、孙仲谋之所睥睨[16］，周瑜、陆逊之所骋骛[17］，其流风遗迹，亦足以称快世俗。
昔楚襄王从宋玉、景差于兰台之宫[18］，有风飒然[19］至者，王披襟当之，曰：“快哉此风！寡人所与庶人共者耶？[20］”宋玉曰：“此独大王之雄风耳，庶人安得共之！”玉之言盖有讽焉。夫风无雄雌之异，而人有遇与不遇之变[21］；楚王之所以为乐，与庶人之所以为忧，此则人之变也，而风何与焉[22］？士生于世，使其中不自得[23］，将何往而非病[24］？使其中坦然，不以物伤性[25］，将何适[26］而非快？今张君不以谪为患，窃会稽之余功[27］，而自放山水之间，此其中宜有以过人者[28］。将蓬户瓮牖[29］，无所不快，而况乎濯[30］长江之清流，揖[31］西山之白云，穷耳目之胜以自适[32］也哉！不然，连山绝壑，长林古木，振之以清风，照之以明月，此皆骚人思士之所以悲伤憔悴而不能用胜[33］者，乌睹[34］其为快也哉？
元丰六年十一月朔日[35］，赵郡苏辙记[36］。
【注释】
[1］西陵：西陵峡，长江三峡之一，在湖北省宜昌县西北，峡长一百二十公里。又名“夷陵峡”、“巴峡”，是长江三峡中最长的。[2］肆大：水势浩大。[3］南合沅、湘：合，汇合。沅，沅江。湘，湘江。二水均在湖南省、长江南面，流入洞庭湖，注入长江。
[4］北合汉、沔：汉，汉水。沔，沔水。源出陕西省宁强县，称漾水，流经沔县，称沔水，又东经褒城县，合并褒水，流经汉中，称汉水，经汉口入长江。[5］赤壁：即黄州城外的赤鼻矶，位于长江边上，并非三国时吴、蜀破曹之赤壁，此主要是借同音之词引发吊古抒怀之情，不必拘泥于具体地点。苏轼有前后《赤壁赋》和《念奴娇·赤壁怀古》词，亦是指此处，借题发挥。[6］相若：相似。[7］清河张君梦得：清河，今河北省清河县。张梦得，元丰六年被谪齐安（黄州），他与苏辙兄弟均有往来。[8］胜：胜景。[9］一舍：三十里。古行军三十里宿营，故曰。《左传·僖公二十三年》：“晋、楚治兵，遇于中原，其辟（避）君三舍。”贾逵注：“三舍，九十里。”[10］阖（hé）：闭。[11］玩：欣赏。陆机《叹逝赋》：“玩春翘而有思。” [12］武昌诸山：见《武昌九曲亭记》注释[3］。[13］行列：用作动词，成行成列。[14］指数：指点历数，指看得很清晰。[15］长洲：长江中长条形的沙洲。[16］“故城之墟”二句：故城，旧城，指隋以前的黄州城。曹孟德，即曹操。孙仲谋，吴主孙权，字仲谋。[17］陆逊：孙吴名将，字伯言，吴郡吴（江苏省苏州市）人，曾两次驻节黄州。[18］“昔楚襄王”句：楚襄王，楚怀王之子，即顷襄王（公元前298
—前262年）。 从，让……跟从。宋玉，战国时楚国大夫，郢都（今湖北省江陵县）人，屈原的弟子，长于辞赋，有《风赋》《九辩》等。景差，楚国大夫，与宋玉同时的文学家。
兰台，楚国苑囿之一，在今湖北省钟祥县。[19］飒然：飒飒地，形容风声。[20］“快哉此风”二句：引自宋玉的《风赋》。[21］遇：遇时，逢时。[22］风何与焉：与风有什么相干？与，参与。[23］使其中不自得：假使他心中不畅快。使，假使、假如。中，心中。[24］病：忧愁，苦闷。[25］不以物伤性：不因为外物的影响而损害本性。以，因为。性，性情、精神。[26］何适：同“何往”。[27］窃会（kuài）稽之余功：得用任会计之余的空闲时间，即忙里偷闲。窃，取，引申为得用。会稽，同“会计”，管理钱粮的工作，即“主簿”之类。余功，剩余的时间。[28］“此其中”句：宜，应当。过人，超过别人。者，代词。[29］将：即令，即便，表示假设。蓬户：以蓬草为门。瓮牖（wèng yǒu）：以破瓮为窗。语见《礼记·儒行》。孔颖达疏曰：“蓬户，谓编蓬为户，又以蓬塞门谓之蓬户。瓮牖者，谓牖窗圆如瓮口也，又云以败瓮口为牖。”[30］濯（zhuó）：洗涤。《孟子·离娄上》：“清斯濯缨，浊斯濯足矣。”[31］揖：通“辑”，聚合，此指观览之意。[32］自适：自得其乐。[33］胜：承受，承担，胜任。《史记·项羽本记》：“沛公不胜杯杓。”[34］乌睹：哪里看得出，怎么看得见。[35］“元丰六年”句：元丰六年，1083年。元丰是神宗年号。朔日，阴历每月的初一。十五曰望日，每月的最后一天为晦。[36］赵郡：今河北省赵县，苏辙祖籍赵郡栾城，唐神龙初始迁四川眉州，故有时自称“赵郡苏辙”。他把自己的作品定名《栾城集》亦是由此而来。
【译文】
长江流出西陵峡后，才到了地势平坦的地方。这里水流迅疾，水势浩大，南面汇合了沅水、湘水，北面汇合了汉水、沔水，其水势更加盛大，水流至赤鼻矶下，波涛浩荡，像大海一样。清河县的张梦得先生谪居齐安时，就在他住宅的西南面修建了一座亭子，以便观赏长江的胜景，我的哥哥苏子瞻给它取名叫“快哉亭”。
站在亭子上，南北一百里，东西三十里的景色都能看到。江上波涛汹涌，风云变幻莫测。白天船只出没在亭前，夜晚鱼龙亭下悲啸，景色千变万化，使人触目惊心，不敢久视。如今在亭中的几席上就可以欣赏到这些景色，举目就能大饱眼福。向西远眺鄂城的诸山，山峦起伏，草木成行成列，在烟消日出之时，远处渔夫樵父的房屋，都可以指着历数出来，这就是把它取名为“快哉亭”的原因。至于长洲之滨，旧日城廓的遗址，是当年曹操、孙权所侧目窥视，周瑜、陆逊所驱马驰骋的地方，他们流传下来的历史风貌和遗迹，也足以令一般人感到快意。
从前楚襄王带着宋玉、景差游览兰台之宫，风飒飒地吹来，楚襄王敞开衣襟面对大风，说道：“这风真痛快啊！它是我和老百姓共同享受的吧？”宋玉回答说：“这仅仅是大王的雄风罢了，老百姓怎么能与你共享！”宋玉的话大概含有讽刺的意味。风本来没有雄雌的区别，可人却有遇时和不遇时的不同；楚王感到快乐，而老百姓却感到忧虑，这就是由于人的感受不同，而与风有什么相干？读书人活在世上，假使他的内心不畅快，那么到什么地方不忧愁呢？假使他的心中坦然自得，不因为外在的名利伤害自己的心性，那么到什么地方不快乐呢？现在张君并不把遭贬谪当作忧患，利用紧张工作的闲暇时间，自由放情于山水之间，这其中应有高过一般人的地方。即便是编蓬草为门，以破瓮为窗，也没有什么不快乐的，更何况可以在长江的清流中流涤，可以欣赏西山的白云，尽情观览耳目所接的胜景以自得其乐呢！如果不是这样，那连绵不断的山峦，深不风底的幽谷，高入云霄的树林，参天蔽日的古木，当清风吹动它们，明月照耀它们的时候，它们都成了令骚人学子们悲伤憔悴而无法禁受的情景，哪里还看得见其中的快乐呢？
元丰六年十一月初一日，赵郡人苏辙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