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
本文是欧阳修于宋仁宗景祐三年（1036年）秋，贬官夷陵时所作。
文章写了夷陵的概况，当地的出产，人民的风俗；同时指出县令的地位虽微，但负有守土安民的责任。文中对作者的朋友朱公在峡州、夷陵进行教化的政绩，予以了颂扬，其中也潜藏着对自己不失人心的德政的欣慰。他把自己在夷陵的居处命名至喜堂，就隐涵了这方面的意思；同时也流露了作者为官言事遭贬的坦然胸襟。文章写作技巧高超，为后人所赏识。
【原文】
峡州治夷陵[1］，地滨大江[2］，虽有椒、漆、纸以通商贾[3］，而民俗俭陋，常自足，无所仰[4］于四方，贩夫所售，不过鱼腐鲍[5］，民所嗜而已[6］，富商大贾，皆无为而至[7］。地僻而贫，故夷陵为下县，而峡为小州。州居无郭郛[8］，通衢[9］不能容车马。市无百货之列，而鲍鱼之肆[10］不可入，虽邦君[11］之过市，必常下乘[12］，掩鼻以疾趋[13］。而民之列处，灶、廪、匽、井无异位[14］。一室之间，上父子而下畜豕[15］，其覆[16］皆用茅竹，故岁常火灾，而俗信鬼神，其相传曰，作瓦屋者不利。夷陵者，楚之西境，昔春秋书荆以狄[17］之，而诗人亦曰蛮荆[18］，岂其陋俗自古然欤[19］？ 景祐二年[20］，尚书驾部员外郎朱公治是州[21］，始树木增[22］城栅，甓[23］南北之街，作市门市区[24］。又教民为瓦屋，别灶、廪，异人畜，以变其俗。既又命夷陵令刘光裔[25］治其县。起敕书楼[26］，饰厅事[27］，新吏舍，三年夏，县功毕[28］。某有罪来是邦[29］，朱公与某有旧，且哀[30］其以罪而来，为至县舍[31］，择其厅事之东以作斯堂[32］，度[33］为疏、洁、高、明，而日居之，以休其心[34］。堂成，又与宾客偕至而落之[35］。夫罪戾[36］之人，宜弃恶地，处穷险[37］；使其憔悴[38］忧思，而知自悔咎[39］。今乃赖朱公而得善地以偷宴安[40］，顽然[41］使忘其有罪之忧，是皆异其所以来之意[42］。然夷陵之僻，陆走荆门、襄阳[43］至京师，二十有八驿[44］；水道大江，绝淮抵汴[45］东水门，五千五百有九十里。故为吏者多不欲远来，而居者往往不得代[46］，至岁满，或自罢去[47］。然不知夷陵风俗朴野[48］，少盗争。而令之日食，有稻与鱼，又有桔、柚、茶、笋四时之味。江山美秀，而邑居缮完[49］，无不可爱。是非惟有罪者之可以忘其忧，而凡为吏者，莫不始来而不乐，既至而后喜也。作至喜堂记，藏其壁[50］。夫令虽卑[51］而有土与民，宜志其风俗变化之善恶，使后来者有考焉尔[52］。
【注释】
[1］峡州：今湖北宜昌。治：地方长官署所在地。夷陵：县名，故城在今湖北宜昌县东。[2］滨：滨临，迫近。大江：长江。[3］椒：花椒。椒、漆和纸，都是夷陵的特产。欧阳修《初至夷陵答苏子美见寄》：“斫谷争收漆，梯林斗摘椒。”商贾（gǔ）：经商者。商，贩卖货物的人，谓行商。贾，居货待售者，即开店子的商人，称坐贾。[4］无所：没有什么。仰：仰仗，依赖。[5］贩夫：小商贩。所售：出卖的东西。（sù）鱼：干鱼。腐鲍：腌鱼，不新鲜的鱼。[6］嗜：喜爱。而已：罢了。[7］无为：无利可图的意思。至：到这里来。[8］州居：指州治所在地。郭郛（fú）：指城墙。[9］通衢（qú）：四通八达的交通要道，大路。[10］鲍鱼之肆：《孔子家语》：“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臭。”肆，店铺、货摊子。[1I］虽：即使，纵然。邦君：指州郡长官。[12］下乘：下车，下马。[13］疾趋：快步走过去。[14］列处：居住处。廪（lǐn）：粮仓。匽（艳）：厕所。无异位：不异位，即在同一个地方的意思。[15］畜豕（shǐ）：养猪。豕，猪。[16］覆：指房顶上盖的。[17］春秋：孔子根据鲁国历史编著的史书。书：书上记载。荆：楚国。以狄：用夷狄称号它。[18］蛮荆：蛮也是夷狄，四夷之一。[19］岂：难道。自古然：自古就是这样。欤：疑问助词。[20］景祐二年：宋仁宗景祐二年（1035年）。景祐，宋仁宗年号。[21］尚书驾部员外郎：官名。隋唐设尚书省，以左右仆射分管六部。唐宋时尚书省与中书、门下省合称为三省。长官称尚书令，副职为左右仆射，下统六部，驾部为其中之一。员外郎为部的副职。朱公：朱庆基，当时任峡州知州，欧阳修的上级。治是州：治理峡州。[22］树木：种树。增：增建。[23］甓（pì）：砖。指用砖铺砌。[24］作市门市区：设立门市和集市区。[25］既：以后。刘光裔（yì）：欧阳修前任的夷陵县令。[26］敕书楼：地方官署供奉皇帝诏书的地方。[27］饰：修饰。厅事：官府办公的正堂。[28］县功：县里兴建的事。毕：完了。[29］某：自我谦称，相当于“我”。是邦：犹言这地方。邦：城邑。[30］有旧：有老交情。哀：哀怜，同情，怜悯。[31］至：成，建。县舍：县衙官舍。[32］斯堂：这堂，即至喜堂。[33］度：度量，设计，兴建。[34］日：指阳光。休：赦宥。心：负罪惶恐之心。[35］偕至：齐来。落之：为新屋落成而举行庆祝宴会。[36］罪戾：罪孽，罪过。[37］宜：当。弃：贬斥。恶地：指边远贫瘠的地方。处穷险：居穷困艰险之处。[38］憔悴：困苦忧伤，形容枯瘦的样子。[39］知：认识。悔咎：悔过。咎，罪过。[40］乃：却。赖：依靠。善地：好地方，指优美环境。宴安：安逸。[41］顽然：愚顽地。[42］异：不同。所以来之意：指当初贬来这地方的本意。[43］荆门：今湖北荆门县。襄阳：今湖北襄阳市。[44］驿：驿站。古时的行旅休息投宿地点，差役传递公文的转换站。[45］绝淮：横渡淮水。抵：到达。汴：河南开封。[46］居者：指在夷陵做官的人（在任内的）。不得代：得不到接替。代，替代、接替。[47］至岁满：到任期满了。或：有的人。自罢去：自己主动辞职离开。[48］风俗野朴：风俗淳厚朴实。野，粗犷、淳厚之意。[49］邑居：指县城居住区城。缮完：修缮完毕。[50］藏其壁：把文章刻在石上嵌藏在墙壁里。[51］令：县令。卑：官职卑微。[52］考：考究，了解。焉：对此事。尔：而已，罢了。
【译文】
峡州治地夷陵县，地近长江，虽然出产花椒、油漆、纸张，可以沟通商贾往来，但居民的生活风俗却很俭节简陋，长期自给自足，没有什么需要依赖于外地的。做买卖的人所出卖的，不过是些干鱼、腌鱼或腐臭的鱼虾之类，为百姓所喜爱的东西罢了。做大买卖的富商大户，都因无利可图不来这里。夷陵这地方偏僻贫瘠，所以被列为下等县，而峡州也是小州。州治所在地也没有护城的围墙，交通要道不能通车马。市场上没有百货陈列，而卖腌鱼或腐臭鱼虾的小摊小店，腥臭的气味令人不能进入，即使州郡长官通过市区，也常常定要下马，掩着鼻子，快步走过。而居民聚居的地方，炉灶、米仓、厕所和水井都同在一个地方。一间房子，上层父子同居，下层畜养猪狗。房舍都是用茅竹覆盖，所以每年常常发生火灾。可这里的民俗很迷信鬼神，他们世代相传，说是盖瓦屋住了不吉利。夷陵这地方，是原楚国的西部边境，从前《春秋》上记载楚国时，往往就用夷狄来称呼它，而诗人也称它为蛮荆，难道它鄙陋的风俗自古以来就是这样的么？
宋仁宗景祐二年，曾任尚书驾部员外郎之职的朱公主管峡州，才开始栽种树木，增建城墙，用砖铺砌南北一条街，设立门市和集市区。并教县民修建瓦房，把炉灶和米仓分开，使人和牲畜的住房异地，用这种办法改变他们的风俗。以后又命刘光裔为夷陵县来主管本县，建敕书楼，修整官府办公的正堂，建造供官吏用的房舍，景祐三年夏季，县里兴建的这些工事都已完毕。
我因为有罪受贬谪来这地区。朱公和我有旧交情，并且同情我因罪受贬谪而来，因此替我建造县衙官舍，选择在那官署的东边动工建造了这座至喜堂。设计建造得非常舒展、雅洁、高爽、明净。而居住在阳光充足的屋子里，我负罪惶恐之心可以稍微得到宽怀赦宥。至喜堂建成后，朱公又与宾客齐来为新堂的落成而设宴庆贺。有罪的人，本当贬斥边远贫瘠之地，居穷困艰险之处，使他容颜憔悴，困苦忧伤，从而认识自已的罪过。现在却仰赖着朱公，获得优美的环境，得以偷安，使他愚顽地忘记了那负罪的忧伤。这全违背了当初贬谪来这里的本意。但夷陵这偏僻荒远的地方，从陆路走，过荆门、襄阳到京师，共有二十八个驿站；从水路，沿经长江，横渡淮河，抵达汴京的东水门，共计有五千五百九十里。所以做官吏的人，多不愿意到这远方来，而夷陵任内的官吏也往往得不到接替，到任期已满时，有的人就只好自己主动御职离开。这样，外地的人们就不了解夷陵风俗的淳厚朴实，和很少有盗贼、争讼的情形。而县官每天吃的，有米饭和鱼虾，还有蜜桔、柚子、香茶、嫩笋等四季的佳味。江山秀丽，县城住宅区域也已修缮完毕，一切无不可爱。生活在这里，不仅可以使有罪贬谪而来的人忘记自己的忧愁，而且凡是来这里当官的人，没有不是初来时感到不快意，等到来的日子久了，然后感到可喜的，因此，我写了这篇《至喜堂记》，并刻石嵌藏在墙壁上。
那县令的职位虽然卑微，但他主管有一方土地和人民，应当把他所管治之县的风俗变化的好坏记载下来，让后来的人们能对它加以了解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