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宁远北,在阳明山,是看不到汪井,看不到神奇而伤感的九疑山的。看得到的,只有云,在天际堆砌出图案,或千姿百态万种风情,或横亘如城墙,将帝子陵紧紧地裹住,如含着一滴心泪。那云,或是帝子二妃的衣袂,或是上天的垂怜,放下了天庭的一副云帘,掩护帝子的身躯,而留了下来。几千年,仍在那里浮着,如现实,如历史。让生者望了,心绪万千,神思万里。汪井,这个湘南小镇,处在离帝子陵最近的地方。出宁远县城南走,过平静的村庄砖房和错落有致的田园,与茶山擦肩而过,入一片竹木掩映之路,就到了湾井的桥头村,路在山前一折,柳暗花明。一大片的油菜地如一块绿围巾,围绕在灰墙边,人和自然,云和山林,田野和春天就溶在了一起,密不可分。
入汪井有一斜坡,坡两侧有高大笔直的苦楝树,黑色的枝丫树干还显着水迹,叶还在苞里,等待一个时机来到轻轻唤醒越冬的睡眠。坡上有人家,一边是公屋,供销社旅馆农资店之类,一边是私屋,小砖房,小商店,小人物,在家里升一炉灶火,过烟熏火燎的日子。时间是下午,路上很少人,走一大截,偶尔才看见路边有一副案板,上面堆一些斩好了的黑皮甘蔗。案板一侧,还有两捆甘蔗靠在墙上。案板前面,还有一个篾筐,上面置一笸箩,盛着堆出山形的金黄的桔子。案板后是一道木门,黑洞洞的,从外往里看,什么也看不见,买他的甘蔗,要先招呼,屋里面就传出一个女人声音:案上的甘蔗一条一块半,把钱放案板上。说要称桔子,等得一会,才出来一个扎着头发面色红润的中年妇女,袖子捋到了胳膊,样子像是在做豆腐。见了人,两手在衣襟上擦了又擦,才拿起托盘秤来,说:这是自家产的桔子,甜着呢,你剥一个尝尝。客人卖了东西往前走,在巷子里,果然可以发现一两枝长出来的桔树枝。再往前走,就会发现,汪井许多人家屋前的空地上,都种着蜜桔,像盆景,香头大的花苞还是青色,抓得紧紧的,等待迸放的时机。
往左走,是山,山腰是水渠,山下是田亩,不宽,三几亩,还是梯形。田亩边是山,山脚有路,再往前走,可以通到九疑乡。水渠上,是枞树林,再往上,是石头杂木相间的山峰。有一小路可以直接上山,雨水把路冲得坑坑洼洼,细沟小壑分明。路两边是果园,种桔和奈李。春天到了的时候,气候还没有暖起来, 桔还蜷着花蕾,奈李也是横着青铜枝丫,在薄雾里不动声息。站到山峦上,可以看到梅岗村,和一片黄土庄稼地。在大山里,这里显得很开阔。眺望那些在平地里的房子,倚靠在山脚的村庄,那些层层叠叠的山岭,鱼鳞片一样的云块,心里顿时泛起一股柔柔的情愫,在这块神气的土地上,我们是那么渺小,又是那么坚强,任凭历史和传说给我们的灵魂印上温暖的记号。
往右,是一条青草土路,走过层层叠叠的梯田,在一水沟边,可以看到一个青石板围起来的水井,井头上有一株合抱围粗的梨树,其枝叶若长出来,可以覆盖水井四周。小路往前走,路边有棕树,可以看到最低洼处像蛇一样扭动的汪井河。河边上有歪着脖子的柳树,也有高大的洋槐。河两侧是田园,植着油菜,眼睛往上,可以看见周家院子学校刷成白色的墙皮。折回汪井院子,屋前有河卵石铺就的地面,一行一行,整整齐齐,干干净净,不见一丝污渍。回到屋里,雨就来了,一点做作也没有,霹雳叭啦就下来了,打在屋面平瓦上,发出脆响。人们或聚在一起玩牌,或听流行歌,或在一起吃烟,说往年的春天。也有后生子靠在门前,看着门前的一帘雨珠兀自发呆。春雨是多情的,或者勾引了少年人的心思,为春感怀了。
我的心也随之动了一下。我正在热恋镇子里一裁缝人家的女儿。这个镇子里没有人知道我在恋爱,或者,那女子也只是把我作为了一般朋友。我不能自拔,那女子就像这小镇一样,藏在这山里,沉静,端庄,干净,柔弱,能把男人的气概完全的衬托出来。她像一棵小树,开花的小树,香气氤氲。她像一块阳光,可以穿过未来,永久的保留。想象她,所以每个日子都是等待和甜蜜交织在一起,焦急,又有美好的希望掺和在里面,让人无可奈何。我从屋子里走出来,路上没有人,但我还是很紧张,生怕这消息传了出去,弄得满镇子风言风语。我上到山腰的时候,看见了她。一个可以入画的湘南女子,撑着一把透明的红色的尼龙伞,在果园的荆棘隔离带边,看着烟雨,那等待一个人的样子,内敛了青春所有希望的样子,天见犹怜。只是我那时只有一腔空抱负,除了热情,我所有的许诺都如花一样美丽脆弱。我知道了,便不再出声,一对人轻轻地走在九疑山的烟雾里,像蜗牛一样,在彼此间的距离上跋涉。没有结果,这跋涉是那么甜蜜,又是那么的煎熬人心。
雨里,我们还去过汪井河。这雨,竟然让这个春天别样起来。我跟她有了更多的见面好处。人家怨这雨,我却祈祷这雨能多下些日子,能挡住人们的脚步与视线,能给我们一个相处的空间。田野里油菜花一点也不含糊,在这雨里尽情的生长,并且致力向上开放。柳树也耐不住了寂寞,一枝一枝的垂下来,在风里轻轻摇动,风姿绰约。我们在河湾里的沙滩上栖下来,只能站着,看着那一片柳树林,都在想着春天来了。那石桥上,偶尔也有一两个披蓑戴笠的农人经过,到这田野里来看油菜花,或者扶一扶地里的豌豆藤子。流水就在我们身边,村庄就在我们身边,田野就在我们身边,那些山群就在我们身边。看着面前的河流,田野,村子,我们沉默。任何充满感情色彩的语言,在这个时候都不如一滴浸润大地的春雨。春雨过后,山将换掉旧岁的灰暗,村将洗除旧岁的灰尘,田野将呈现农民的意愿,欣欣向荣。我们将分开,各自走各自的一条路,走向未来。
日子过去很久了,闭上眼睛,她就在身边,汪井的一切都那么完好的凝结在记忆里,一点颜色也没有变化过,地还是那一块地,流光溢彩,天还是那么一方天,白云飞动,彩霞满天。唯一令自己遗憾的是,眼里时常有一种温温的感觉,有泪,只是噙在眼里,从来没有流出过。春天又来了,汪井,这个深山里的小镇,像一片干净的桔树叶子,将我从城市的喧嚣里带出来,去做一次心灵的旅行。那里的春天,已被我制成了春天的标本,干净,厚道,斑斓,充满生命的张力,夹在我的心扉里,温暖那些离别后的苍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