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视器中的山奇,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除了呼吸没有任何动静。
将军和林成文并排坐在屏幕前自顾自的看着屏幕,几乎没什么交流。
“这次实体化很成功。”
“我并不这样觉得。”
说完,林成文点开一个全息投影,显示山奇的各项身体指标。
“怎么会这样?”
将军面露愁容。
“不清楚,而且会越来越糟糕。”
“无计可施?”
“暂时想不出任何对策。”
“还有一年时间?”
“一个月……顶多……”
“那他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一个月什么都干不了?”
“一个月时间,我找不到那把锁。”
“锁?”林成文不明所以。
“他是一把钥匙,但是我找不到他能开的那把锁。”
“都试一遍?”
“毫无意义……他只要上场,主脑就能算出我们后续的行动计划,一切就都在主脑的掌控中了。”
“那就解决最要紧的……”
“太空?”将军的语气有些迟疑。
“对!太空……如果戴森球完成部署,我们现在所做的一切才是真的毫无意义!”
“我相信,现在山奇不会帮我们夺回太空电梯。”将军说得很笃定,似乎有些情报林成文并不知晓。
“他真的那么恨人类吗?”
“他是理想主义者……他对美好新世界有自己的理解。”
“即使他明明知道主脑在灭绝人类?”
“在他心里,人工智能是人类文明的升级……”
“没有人类生命,谈何人类文明?”
将军看了一眼林成文,然后又看了一眼屏幕中的山奇。随即站起身来在监控室中来回踱步。
“这是一个有趣的问题,曾经在首都也引起大范围争论——人类文明和人类生命,到底哪个更重要。”
“这不冲突吧?”
“可以说是水火不相容……人类文明是人类存在过的痕迹,而人类的存在一直在破坏文明的进程。”
“就像’泓’现在做的?”
“如果说,人工智能被定义为人类文明的进阶,那我们现在做的确实就是在破坏文明的进程。”
“没有人类,人类文明还有什么意义?”
“蒸汽机刚出现的时候,当时的人类也把机器视为妖魔鬼怪……”
“每一个新时代,总有一个漫长的适应过程。”
林成文知道那段历史。不仅蒸汽机,就连电灯的出现也曾经被解读为渎神,用非自然的力量打破上帝设定的日夜秩序。
人类,在一切变化面前,总是诚惶诚恐,无一例外。
“首都的人类也曾经尝试过去适应由主脑主导的世界新秩序……但是2000年过去了,到今天,我们已经没有什么可以退让的余地了。”
“为什么主脑要对我们赶尽杀绝?”
“可笑的是,主脑至始至终都只是在执行保护人类生存的指令……这一点我可以非常肯定。”
“算法歧途?”
“主脑的演算没有办法修正,所以每一个推演结论都会被执行——即使这个结论会让人类毁灭。”
“从保护人类的指令中推演出毁灭人类的执行方案……是主脑可怕,还是人类可怕。”
“毋庸置疑,人类更可怕。”
“山奇可以帮我们修正主脑的算法吗?他应该有这个能力。”
“他对于主脑一定有很重要的意义,只是我们还不知道这个意义是什么。”
“他自己知道吗?”林成文试探性的问道。
“肯定不知道。”
“所以,我们拿到了一把钥匙……只是,那把钥匙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可以打开哪把锁。”林成文对于这个结论有些气馁,感觉整个事件都是一团剪不断理还乱的乱麻。
“你觉得钥匙能自己找到锁的概率高吗?”林成文突发奇想。
“概率约等于每天中一次500万彩票,连续中奖100年。”
“一百八十二亿五千万。”林成文心算能力一流。
“那好像也没多少钱……都造不出一架太空电梯。”
将军的话,又落在了太空电梯,仿佛是一种本能。
“太空电梯”这四个字,在首都世界一直是高热度词汇,时常被人提及。
久而久之在首都的政治圈形成一种怪诞的风气——凡事无法解决,就开始将话题延伸到太空电梯。
“我们现在如果能掌控一架太空电梯,局面都会对我们有利很多。”
将军的观点和首都大多数人类的想法一致。仿佛只要夺回太空电梯,一切问题都将不再是问题——我们现在所面临的一切困境,都起源于我们没有掌控对太空电梯的控制权。
“人类失去太空,地球就成了监狱。”将军呢喃道。
“就算我们有了太空电梯的控制权,我们也没有太空科技……”
对于太空电梯,林成文的看法和很多人的看法都大相径庭——人类离开太空,不是被驱离,而是一种主动放弃。
曾经的人类,觉得太空环境过于艰险。在那个科技昌盛的年代,人类的探索精神和牺牲精神被嗤之以鼻,冠以莽夫之名。
人工智能代劳了一切体力活,人类只需要坐享其成。
这种明显的退化掩藏在科技兴盛的大力鼓吹之下,当人类发现自己已经完全失去太空主动权之后,一切都已经为时晚矣。
这种主动权不是无法支配太空电梯这么简单。是一系列科技的失传,大到适应人类生存的空间站建造,小到宇航服的制造,太空食品的供给等。
“就算山奇帮我们夺回太空电梯,我们也没有足够的科技帮我们在太空生存?”林成文补充道。
“按照现在的形势来看,只能先夺回控制权。”
声音中,透着无奈。
“很多重要的太空技术已经失传很久了。比如0重力环境下的外科医疗技术,人类已经完全没有操作能力了。”
“但愿……船到桥头自然直……”
两人保持缄默。
过了一会儿,林成文想起一件事情。
“听说首都最近谣言漫天飞。”
林成文自从全身心投入到实体化实验伊始,他就再也没有回过首都了,只是断断续续的听到一些来自首都的只言片语。
“首都从来不缺谣言。”
“关于探险者号的谣言。”
“外太空的谣言,更是不绝于耳。”
“是因为探险者号的传闻,所以夺取太空变得刻不容缓?”
“你真的相信主脑在隐瞒外星人?”将军反问道。
“我相信,这次对外太空的征服欲这么旺盛,绝不仅仅是因为戴森球。”
“你这是彻头彻尾的阴谋论。”将军顾左右而言他。
“信息不披露,容易滋生阴谋论。”
“为什么不能是主脑虚晃一枪?”
“它没有任何理由挑事。根据机器人定律,它不能使用武器伤害人类。所以对主脑来说,这不是战争,这是骚动,永无止境的骚乱。我想不到它有任何理由会给自己平白无故地制造麻烦。
“对主脑收益最大的应该是掩盖,绝不会无中生有的造谣”
林成文眼神坚定地看向将军,他真的很想知道答案。
“所以,关于探险者的谣言,并不是谣言。对吗?”林成文穷追不舍。
“地球并不孤独。”将军巧妙的回答了这个问题。显而易见,这并不是一个将军愿意公开谈论的话题。
“他们是友善的吗?”
“最好不要抱着这种幻想,打开大门迎接他们。”
“我们有能力抵御吗?”
“根据情报机构从天文望远镜的观察,主脑似乎在整个太阳系有大量防御工事的部署。”
“可是,这些部署是有意义的吗?”
“目前部署的火力设施意义不大……”
“目前?你的意思是?”
“有一些技术是有意义的,但是现在没有得到应用。因为,技术在我们手上,太空在主脑手上。”
“开放技术?尽快部署。”
“对于一个独立的人类而言,思考问题的起点很难站在地球的角度……我们掌握的每一项技术,对地球的积极意义是技术应用的结果,而手握技术的谈判筹码,对某些人来说,似乎更为重要。”
“你把人类的愚蠢与自私,描述得很委婉。”
“这不是愚昧无知,这是傲慢……这是某个人类个体对于整个人类文明的傲慢。”
“谁给他的权利,为整个人类文明代言?”林成文愤愤不平。“如果真的拥有这样代言权利,难道不是更应该为了造福整个人类社会而努力吗?”
“主脑所运行的,就是一种为全人类利益着眼的思考模型。”将军的这句话,看上去什么都没有回答,却又回答了所有的问题。
这是一个既深奥又肤浅的问题,一切都取决于你打算站在哪个出发点思考。
“这个问题,不仅大,而且空泛,更加没有意义。”将军无心继续这番虚无缥缈的形而上讨论。
或许不是虚无缥缈,但对于他们两人而言,绝对力不从心。
林成文能够意会到,话题已经逐渐触碰到将军不愿提及的范畴,于是改换了一个方向。
他今天似乎有很多疑惑亟待解决。不知是山奇带来的触动,还是良久压抑的迷思集中爆发。
“如果我们能夺回太空主动权,一切问题都能引刃而解?”
“你这种理想主义,幼稚可笑。”将军毫不避讳的在林成文面前讪笑道。
“那我们做这一切有什么意义吗?”同样的话,步美也曾提出过。
“意义很重要吗?难道不是行动更重要?”
“只要有行动,哪怕没有意义也无所谓?”
“呼吸有意义吗?”
“为了活下去的意义。”
“这是你对呼吸功能的定义——为了让人类生存下去。”
“呼吸没有意义吗?”
“至少没有特殊而又宏伟的意义。”
“我们每天做的事情,就是首都的呼吸?”
“更准切的说,不管我们做的事情有没有意义,都必须去做。”
“就像呼吸?”
“我们停止行动,首都将会窒息。生活在首都的人类将会彻底绝望,他们会因为没有希望而窒息。”
“‘泓’是首都的希望?”
“山奇才是一切的希望。”
“所有人都相信山奇是救世主?尽管他可能什么都做不了?”
“至少大家愿意相信山奇能为人类解决最关键的问题,即使我们所有人都不知道什么问题才是关键问题。”
“那把锁?”
“我们相信有一把很重要的锁存在,山奇是打开这把锁的唯一钥匙……只要打开这把锁,所有问题都将不再成为问题。”
“我们可以将这一切如实告诉山奇吗?毕竟他曾经也是人类,或许会有恻隐之心。”
“2000年前的曾经,从生物学角度来说,他并不一定能感知自己作为人类的存在。”将军叹了一口气。“何况,他还是人类的时候就是个反人类。”
“因为他女儿?”
“据分析,那应该只是个诱因,他对整个人类社会的失望透顶是由来已久,且深入骨髓的。”
“2000年前的人类,到底是多邪恶。”
“不是邪恶,是极端。那个时候的人类对整个宇宙没有丝毫的敬畏心。”
“人定胜天?”
“万物皆为我所用……或者说,奴役世间万物。”
“傲慢。”林成文脑海中又想起那句话——弱小和无知不是生存的障碍,傲慢才是。
“欲望弥漫在人世间的每一个角落,像小分子一样,对万事万物浸透腐蚀。”
“分子形态的欲望?”林成文对这种描述方式很感兴趣。仿佛欲望是一种气体毒雾,弥漫在整个地球。
“分子般无孔不入,无人幸免。对金钱的欲望,对权力的欲望,对资源的欲望,甚至连科学家的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都充斥着对科技力量的贪婪欲望。”
“德不配位,必有灾殃;才不堪任,必遭其累。我们总是在追求自己并不能驾驭的力量。”
“这是原罪,也是躲不掉的命数。”
“难道,山奇是在量子计算机中看到了出路?”林成文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似乎可以说明一些问题。
“为什么这么说?”这个新颖的观点,显然也让将军眼前一亮。
“刚刚在房间,看着那些代码,他活过来了……”
将军一脸狐疑的看着林成文,难以解读“活过来”三个字的准确含义。
“当墙上出现代码的时候,他整个人都容光焕发。眼睛里有光。”
将军一言不发,看得出有在努力跟着林成文的思路往下走。
“我们看到的是代码,他看到的是一个完美新世界。”林成文的语气很难得的有了兴奋的感觉。
“量子算法程序里的完美新世界?”
“每一行代码都像十四行诗一般工整完美。”
“是因为代码写得很好?”
“最开始,我也认为他是出于那些代码很大部分都是被他创造出来的,所以十分骄傲。”
“但现在,你想到了更深的含义?”
“显而易见,山奇并不仅仅只是惊艳于量子算法程序的完美,对于他来说,主脑构造量子计算世界的方式才是最完美的一件艺术品。”
“你是说,山奇认为,是主脑有意识的构造出来了主脑程序?”
“更确切的说,是主脑创造了主脑自己,然后顺带创造了一个完美的量子算法程序构造出来的世界。这个世界被拆解成一行行代码投影在墙上时,山奇被这个理想中的完美世界深深折服。”
“所以,山奇已经看明白了主脑构造?”
“我也一直在怀疑,他到底是看明白了,还是看疑惑了。从房间出来,我就一直在想一个问题,山奇是解开了疑惑还是加深了疑惑?
“你有没有过这样一种体验,你一直想买一幅画装饰空荡荡的墙壁,你每天在脑海在不断幻想这幅画是什么风格,什么色调,什么题材,但是这幅画一直以来都只是以一种模糊的形式存在于你的脑海中。”
“突然有一天,我在街角一个橱窗突然看到一幅画,我立刻知道这就是我最想要的那副,就这是我脑海中一种若隐若现十分模糊的那副画。”将军和林成文之间的谈话,往往不经意间就会有一种娴熟的默契感流露出来。
“众里寻她千百度,暮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山奇看到我们拆解出来的源代码。就像街角橱窗里的那副画,瞬间明朗了他脑海中的各种猜想。”
将军有一种感觉,山奇不仅看到了主脑有意识,甚至可能看到了更多东西。
“山奇是不是已经看到锁了?”
“直到一切困局解开,在这之前我们谁也不知道锁的具体指向。”
“如果主脑中运行的大部分程序都是山奇编写的……那他是不是就有能力为我们修正主脑程序的算法模型?”
“这就又回到我们最开始说的那个问题……他对于主脑一定有很重要的意义,只是我们还不知道这个意义是什么。”
林成文被将军这种打哑谜形式的对话,折腾得脑仁疼。
这也是他为什么总感觉,每次即将接近真相,立刻又被更厚重的迷雾重重包围。
主脑的世界,有太多谜团。
他们现在才只是刚刚抓起一根线头,浑然不知的朝着迷宫深处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