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州话中“们”的特殊用法及音变
罗红昌
摘要 “们”的基本用法为表示复数，但是，我们发现在四川崇州话里面，“们”除了基本用法之外，还有更为广泛的特殊用法，即所有格和位置格的用法。这些材料的发现有助于进一步深化我们对于“们”的认识。另外，本文还分析了“们”在崇州话中的音变问题。
关键词 们；用法；音变；崇州话
关于“们”的来源和用法，从吕叔湘（1940）［1］始至今，已经有很多研究成果（参李艳惠、石毓智 2000［2］；祖生利 2005［3］）。其中，一致同意的是，“们”的基本用法为表示复数，这一点在四川方言里也不例外。但是，我们发现在四川崇州话里面，“们”除了基本用法之外，还有更为广泛的特殊用法，即所有格和位置格的用法。这些材料的发现有助于进一步深化我们对于“们”的认识。另外，本文还分析了“们”在崇州话中的音变问题。崇州话属于北方官话西南官话灌赤片的岷江小片［4］，古入声字独立成调，分布于四川省成都平原西部。
壹
1.1“们”的所有格用法
1.1.1“们”可以用在人称代词后面，相当于所有格助词“的”。
（1）我们家最近掉了一头牛。
（2）你们语文课老师的普通话好不好？
（3）他们外爷好大岁数了？
上面例句中的“们”很容易被当作复数标记。实际上，采集上述例句时所在的情景，（1）句是一个独生子女家庭的农村孩子说的；（2）句是两个学生之间的对话；（3）句的“他”指的是一个人，而不是复数。因此，“我们家”、“你们语文课老师”、“他们外爷”约相当于“我的家”、“你的语文课老师”和“他的爷爷”。还有一种可能的误解会认为“我们”、“你们”、“他们”是一种礼貌的表示方法，类似于普通话里面的“您”。对于此种说法，我们的意见如下：
首先，在崇州话中，当人称代词作主语、宾语或呼语这些直接格用法时，如果加上“们”成为复数形式，语感告诉我们其所指皆意味着二人及二人以上。但是，上述例（1-3）中作为间接格使用的人称代词，语感告诉我们其都是指称单数。因此，我们有理由认为其中的“～们”不可能是复数的标记。
其次，崇州话里面没有和普通话的复数礼貌形式“您”对应的词。因此，崇州话区域的人使用普通话时往往不用敬称，而只使用一般形式“你”。从这个意义讲，例（1-3）中的“们”便不能认为是表示敬称的复数标记。
第三，如果说是复数敬称，就该有对应的非敬称的单数形式。实际上，上述例（2-3）中，如果说成“*你语文课老师”、“*他外爷”反而是不合法的（例（1）倒可以说成“我家”）。
因此，综合这些意见，我们倾向于把例（1-3）中的“们”分析为一种所有格的标记。
1.1.2“们”可以放在人称疑问代词后面表示所有格意义。
在普通话中，人称疑问代词为“谁”，是不能后加“们”形成“谁们”结构的（参刘丽艳 2003［5］）。崇州话中不用“谁”，对应的疑问词为“哪个”。这个词后面可以加上“们”，形成“哪个们”结构，表示所有格意义。例如：
（4）哪个们猪从圈里跑出来了？
（5）我不知道哪个们屋头钱多，我从来不顾问这些事。
（6）——哪个们田头种得有川芎？
——我们。
有时候“哪个”可以当形容词性代词使用，后接一些表示人得词语，此时仍可以后接“们”表示所有格意义。例如：
（7）哪个学生们家长有手机？借来打个电话。
（8）哪个人们闭路电视被雷打坏了就去队上登记。
（9）不知道哪个人们娃娃这么坏噢，把瓜给我偷了？
在这些例句中，“们”都不表示复数，而是表示所有格，都可以换成“的（叻）”。但是在口语中，尤其是乡下受普通话影响小的地区，仍然以使用“们”为主。值得注意的是，由于普通话的影响，“谁”也进入崇州话的口头交际。普通话的“谁”和崇州话的“们”受类推作用的影响，产生了普通话所没有的“谁们”结构。这种结构不表示复数，而表示疑问代词的所有格形式。例如，上面的例（5）可以这样说：
（10）我不知道谁们屋头钱多，我从来不顾问这些事。
1.1.3“们”可以用在某些与人有关的词语后面表示所有格意义。
（11）那个人们屋头很有钱。
（12）老李们学校一个学生离家出走了。
（13）这个人们鸡被黄鼠狼偷吃光了。
（14）王老师们弟弟考上北大了。
（15）周局长们单位效益好奖金多。
（16）王老幺们老婆打麻将打得厉害得很。
（17）你媳妇们水田就挨着王老头们旱地。
这些例子中，“们”的所有格意义更加明显，都要当“的”字讲。例中的“那个人”、“老李”、“王老师”、“周局长”、“王老幺”等词语都是明显的单数义词语，后加之“们”显然不是复数标记。而且，如果我们在上述例（11-17）之“们”与后续成份之间加上表示所有格之“的”字，就迫使“们”前的单数成份取得修辞性的复数含义，因为既然有表示所有格之“的”字出现，前面的“们”就只好恢复其表示复数之义。例如：“王老幺们的老婆打麻将打得厉害得很”，这句就表示“王老幺等等之类的人的老婆打麻将打得厉害得很”。如果语境禁止作如是解释，那么句子便不合法，如例（11）之“*那个人们的屋头”，例（13）之“*这个人们的鸡”，由于“这个”、“那个”之类的限定词代表单数，约束了语义扩展为复数的可能性，所以“们的”结构便因为冲突而不合法。还有一个事实就是，在实际交流中，例（11-17）之“们”可以自由地换成“的”（崇州话读成“叻”）。这些分析都支持把例（11-17）中的“们”字分析成一种所有格的标记。
1.2“们”的位置格用法
一般说来，汉语是不存在类似印欧语名词那样的变格的。这里，我们是从广义的角度理解“位置格”（Locative）的：即表示动词发生之位置或者空间方向的形式（Fillmore 1968：24-25［6］）。先来看下面的例子：
（18）走，到我们玩！
（19）我明天早上八点到你们找你，好不？
（20）爸爸在外爷们。
（21）你就乖乖地呆在奶奶们，妈妈下星期来接你哈。
（22）你出去看你姐姐在哪个们耍？
上述例（18-22）中的“X们”结构，首先不可能是表示复数，其原因有二：其一，如果“们”表示复数，那么去掉“们”之后的单数也应该成立。可是，实际上如果去掉了“们”，例（18-22）皆不合语法，例如，“*到我玩”、“*到你找你”、“*在哪个耍”等等。其二，我们的语感也告诉我们这不是复数概念——实际上，“外爷”、“奶奶”等都是单数概念，若“们”在这里表示复数将不可思议。同时，例（18-22）中的“X们”结构也不可能表示所有格意义。如果是表示所有格意义，在崇州话中，都可以自由换成“的”（“叻”），可是，很显然“*到我的玩”、“*到你的找你”、“*在哪个的耍”等是不合语法的。
实际上，例（18-22）中的“X们”结构，在崇州话中的意义是表示位置。这一点，可以从“X们”之前的动词或介词就可以看出来：“在”、“到”之类的词语通常都是后接表示地点、位置的名词性短语的，例如，“到北京”、“在村子里”。因此，“到X们”或者“在X们”中的“X们”，其含义也必须是表示地点、位置的名词性成份。不过，在崇州话中，其具体的含义是指某人的家，即“X们”＝“X的家”。
贰
2.1“们”音变的表现
在崇州话口语中，人称代词与“们”构成的语音片段可以有缩略形式。具体的规律是：第一人称的“我们”缩减为“们（55调值）”；第二人称的“你们”缩减为“您（55调值）”；第三人称的“他们”，“们”省掉声母“m”而缩减为“taen（也都是55调值）”；而非人称代词后接“们”的结构则没有缩略形式。这些缩略形式是自由变体，在口头交际中可以与非缩略形式自由替换而意义不变。例如上面所举的含有人称代词与“们”构成的结构的例子，都可以说成：
（23）们家最近掉了一头牛。（＝例1）
（24）您语文课老师的普通话好不好？（＝例2）
（25）走，到们玩！（＝例18）
（26）我明天早上八点到您找你，好不？（＝例19）
值得注意的是，这里的“您”与普通话的“您”用法完全不同。
叁
3.1方言从文化、经济、政治地位来讲，一般是低于某种共同语的。但是，从语言学的角度来看，共同语也是一种方言，任何一种方言的语言学价值都是值得重视的，这正是方言研究的价值所在。有时候，方言中出现的某种用法更能够加深我们对于语言普遍本质的认识。上文提到的崇州话中“们”的特殊用法及其音变现象，正可以引发我们对此进行思考。
3.2关于“们”的所有格、位置格用法
如果孤立地看待崇州话中“们”的所有格、位置格用法，我们只会得出“特殊”的结论。但如果我们多考察一些语言，我们就可以发现一点“普遍”的价值。比如英语中“s”这个形式，就可以把复数、所有格、位置格联系起来（所有格和位置格的“s”前加撇号只是书写形式的不同，而实际发音是一致的）：
butchers butchers butchers
屠夫们屠夫的肉店（屠夫的家）
按照一般的解释，“s”表示“……的家（店）”是从所有格用法演变来的，因此上面的情况可以简化为：复数和单数所有格的标记形式可以相同。经过我们初步的调查，除了英语之外，还有一定数量的语言符合此种情况。
我们并没有作穷尽性的考察，同时上面所举的例子也仅仅是在该语言的名词的某一类变格（declension）才符合“复数和单数所有格的标记形式可以相同”的判断。但是，不可否认，崇州话里面“们”的特殊用法带给我们的思考是很有启发意义的，而且值得进一步挖掘。限于本文题旨，就不再赘述。
3.3关于“们”的音变
对于缩略形式，通常的解释就是“经济原则”，这大体是没错的。但是，这里面问题的关键是一、二、三人称的缩略程度是不平衡的：“我们→们”缩略为一个音节；“你们→您”缩略为一个音节，但是保留了后一音节的鼻音韵尾n；“他们→taen”则还保留了两个音节。
这里提出一种认知解释。Haiman（1983∶782-783［11］）从象似性（iconicity）的观点出发，认为“语言成份之间的距离对应于其概念距离”。他对于语言成份之间的距离长短是这样定义的：
如果X、A和Y为语素，X与Y之间的语言距离按下列关系递减（#表示词界，+表示语素界）：X#A#Y > X#Y > X+Y > Z（Haiman 1983：782［11］）
人类的认知系统的参照点通常都是以自己为中心的，所以在代词系统构成的语义网络里面，“我”是离自己最近的认知对象；而同时“你”是人类言语交流的对象，所以“你”离自己的心理距离次之。至于“他”，则是没有参与言语交际而被“你”、“我”之话语提及的概念，因此不包含在“我-你”对话域之内，因此离自己的心理距离最大（参Langacker 1982：43-48［12］；1997：249-273［13］）。因此，根据Haiman的象似性原理，下列对应关系是符合普遍语法的：
概念距离：他们 > 你们 > 我们←→ 语言距离：taen > 您> 们
X#Y > X+Y > Z
参考文献：
［1］吕叔湘.您，俺，咱，喒，附论们字.汉语语法论文集（增订本）［C］.北京：商务印书馆，1984．
［2］李艳惠，石毓智.汉语量词系统的建立与复数标记“们”的发展［J］.当代语言学，2000(1)．
［3］祖生利.近代汉语“们”缀研究综述［J］.古汉语研究， 2005(4)．
［4］中国社会科学院，澳大利亚人文科学院.中国语言地图集［M］.香港：香港朗文出版公司，1987．
［5］刘丽艳.对“们”使用范围的考察［J］.北方论丛，2003(4)．
［6］Fillmore， Charles J. The Case for Case［Ｍ］. Eds. Emmon Bach and Robert T. Harms. U.S.A.: Holt， Rinehart and Winston， Inc.，1968．
［7］DOoge， Benjamin L. Latin for Beginners. Boston［Ｍ］. U.S.A.: Ginn and Company，1909．
［8］Naughton， James. Czech: An Essential Grammar［Ｍ］. New York， U. S. A.: Routledge，2005．
［9］Hammond， Lila. Serbian: An Essential Grammar［Ｍ］. London & New York: Routledge，2005．
［10］White， Williams. The First Greek Book［Ｍ］. Boston: Ginn & Company，1896．
［11］Haiman， John. Iconic and Economic Motivation［Ｊ］. Language，（4），1983．
［12］Langacker， Ronald W. Space Grammar， Analysability and the English Passive［Ｊ］. Language（1），1982．
［13］Langacker， Ronald W. 1997. A Dynamic Account of Grammatical function［Ｊ］. In Essays on Language Function and language Type， Joan Bybee， John Haiman and Sandra A. Thompson （eds）， 249 273.Amsterdam: John Benjamins Publishing Co．
（四川宜宾学院中文系，四川宜宾610065）
Special Usages and Phonetic Variation of MEN （们）
in Chongzhou （崇州） Speech
Luo Hongchang
（Department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Sichuan Yibin University，Yibin，Sichuan， 610065）
Abstract: The basic usage of MEN （们） is to indicate plurality. However， we have found that it has extensive special usages as well as its basic possessive and locative usages in Chongzhou （崇州） speech in Sichuan province. Such findings will deepen our understanding of the functions of MEN （们）. Furthermore， the phonetic variation of MEN （们） is also discussed．
Keywords: MEN （们）， Usage， Phonetic Variation， Chongzhou Speech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