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木园，赏心亭。
姬启元换了一件绣有金龙的白绸衣，戴了两只皮革护腕，看起来比身穿宽大官袍的范重更显干练。
桌子上摆了几碟小菜，一壶上好的窖藏酒散发着袅袅香气，侍女恭敬地斟上两杯酒。姬启元左手拿着一件模样奇特的球状木具，右手握着一把锋利的小刀细心地切削。
“我对先生教的四书五经从小就不感兴趣，觉得死板乏味，倒是对这些小机关爱不释手”
姬启元放下刀子饮了一杯，眼睛一直都不曾离开手中的木具。
“陛下，玩物不可丧志”
范重放下酒杯，以臣子的身份劝谏道。姬启元像是听到了一个笑话，冷不丁地哈哈大笑起来。
“朕玩的物就是朕的志，倒是你一口一个陛下，让朕很是不习惯呐”
“君臣之礼不可乱”
“在长城待久了果然就变得很无趣”
范重忍俊不禁，想起小时候自己还揍过姬启元的屁股。
“什么叫有趣，难不成还像小时候揍你？”
“那你敢揍吗”
“你还让揍吗”
哈哈哈
······
······
“我在南下的路上看见了很多事情”
范重思索再三还是决定将自己所见告诉姬启元。姬启元继续雕饰着手里的木具，范重知道他允许自己说下去。
“这一路上，不仅看到了大批难民，还能感受到极大的民怨，不仅如此，各地诸侯都在厉兵秣马，大多城池守备森严！”
“胡说！”
姬启元突然大怒，一把将刀子丢在桌上，身边的侍女被吓得浑身颤抖。
“臣所言非虚！”
“我大岐繁荣昌盛，百姓安居乐业，气运有增无减！你简直是一派胡言！”
“敢问陛下有多久没出过皇宫了？”
姬启元从桌上拾起刻刀，在那木具上刻了三下，这木具是由两个圆环套一个球体构成，上面刻有奇怪的符号，以及各种标记。姬启元拨弄了一下球体，使它旋转起来。从它动起来的那一刻起，范重仿佛看见了日月沉浮，斗转星移，他多年凭借自然之力，对天地的运行规律有所了解，他惊讶地发现木具的转动对应着天地的运行！
“朕在设计一套名为四方的仪器，只要在各州各府立上四方仪，朕在龙榻之上也能尽晓天下事！不仅如此，四方仪还能预料未来，使朕能够未雨绸缪。四方仪成，则大岐可传千世万世！”
范重看着姬启元一脸兴奋的样子，不知该说些什么。或许他的确可以实现这个计划，但更可能所思所想超越了时代，尽管设想美好终是一场空！
“可即使如此，陛下也不能不问政事啊！”
“那不是有赵公公嘛！”
“可——”
范重还未说出口，姬启元便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示意不让他再说下去。
“今天叫你来是说私事，不是论国事的”
“臣有什么私事？”
姬启元玩味地笑笑，仿佛还是之前的那个调皮少年。
“你猜猜”
范重饮下一杯酒，想了一会儿还是不知自己有何私事。
“难道是臣家里出了什么事？”
姬启元继续雕饰着手里的木具，心想这家伙真是守长城守傻了！
“姬然那丫头一直在等你”
范重始终不生波澜的内心终于不再淡定，姬然一直在等着自己，自己又何尝不是日夜思念着她。可他不敢想太多，自己常年戍守长城，既不忍心带她去那北方长城，又不忍心让她独守空房。他想让姬然过幸福的生活，但恐怕自己无能为力！
“臣有戍守边疆的使命在身，恐怕——”
“你恐怕啥？你喜欢丫头吗？”
姬启元第一次放下手中的木具，那双幽深的双眸紧盯着范重。
“喜欢”
姬启元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又恢复了先前的那副对什么事情都满不在乎的样子。
“那不就得了，你和丫头的婚事就这样定了。这丫头等你等得都快成老姑娘了！”
“可臣不忍心让她独守空房，这对姬然不好”
“她愿意随你去北方长城”
范重心中一震，很是感动，但还是理智地回答。
“三十万边军皆是离家儿郎，身为将领怎能携带家眷？这让臣如何服众。况且，那北方长城根本就不是姑娘待的地方”
姬启元挠了挠头，不耐烦地看着眼前的发小，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婆婆妈妈的。皇帝纵然有众多后宫佳丽，但却没有爱情？哪里懂得，爱的越深，顾虑就越深。
“那就不守长城了！换个人去守”
“自大岐开国以来范家就世代戍守长城，范重不守，必遭天诛地灭！”
范重再饮下一杯酒，第一次用发小的口吻说：“启元，容我回去与家父商议一下。而且，还要和丫头说一说”
姬启元听到启元二字，心里有欣喜，也有些许不适，但还是摆了摆手表示同意。
······
······
从万木园里出来，范重竟舒了一口气。姬启元不再是他熟悉的那个发小，他的皇座自血海升起，也许当初那句我累了别有意味，不管如何，经历过帝位之争的姬启元已经能让他感到压力了。
“范哥哥！”
范重回头，看见姬然从身后跑来，一脸娇憨，完全没有长公主的样子。范重顿时就感觉轻松起来，姬然会让他没理由地开心。
“丫头，你准备好了吗？”
“啊？”
姬然还没反应过来，就感觉自己飞快地跑出了皇宫，又突然飞到了天上，蔚蓝的天空朝自己拍来，她吓得大喊大叫，待到范重在空中稳住身形姬然才发现自己正在永安城上空滑行！
范重揽住姬然的腰身，平稳地御风而行。他兼修兵儒两道，《奇门》又是无上秘笈，在两年前他就踏入了丙丁境。甲乙至丙丁，如若凤凰涅槃，完全可以用脱胎换骨来形容！进入丙丁境，所思所见还是这个世界，但总会多看出一些东西，就像一朵开在雾里的花，能看到几瓣要看自己的造化。
风轻轻吹拂两人的面颊，姬然不再害怕，好奇地用手指划过云朵，像只鸟儿一般张开双臂，嘴角一抹醉人的笑。范重看着姬然如此美好的样子，心中忽然有些倦意，他真想在这永安城里陪着姬然，结婚生子，慢慢衰老。
“丫头要不要吃烤红薯？”
“吃！”
“糖人，烤红薯，糖葫芦，都要！”
哈哈哈
“小馋猫！”
范重带着姬然缓缓落在地面，街上很热闹，明晚就是除夕夜了，妇人买菜买肉，男人沽酒谈笑，年轻女子成群结队地挑胭脂水粉，小孩子流着鼻涕追逐打闹。范重喜欢这人间烟火，守城的生活枯燥乏味，士兵们很喜欢听永安城的故事。
在他们心里，永安城相当于信仰，他们所守护的就是永安城的这些烟火。士兵们大多是来自农家的孩子，有些人甚至一辈子都没机会住在永安城，但他们依然喜欢听永安的故事，然后将听到的故事再讲给别人听。
“老板，拿两个红薯”
“好嘞”
“哎呀好烫”
“你慢点吃，来这个我给你剥好皮了”
······
······
范府的一处屋顶上，姬然拿着一根糖葫芦，显得有些紧张。
“范哥哥，我们坐这里有点不好吧”
“没事，吃完糖葫芦咱下去吃饭！”
“丫头”
“嗯？”
“刚才你哥说要定下我们的婚事”
姬然忽然羞红了脸，低头轻轻地咬糖葫芦。
“丫头，我想和你在一起”
“嗯~”
“那你愿意不愿意呢”
姬然抬头娇嗔道：
“嗯就是愿意嘛，哎呀你好笨”
范重挠了挠头，他的脸竟也有些泛红。
“可我还要去北方守长城”
“我陪你去”
姬然看向范重，坚定的样子让范重感到心疼。
“长城不适合女孩子去”
“我不仅是女孩子，更是大岐长公主！长公主陪自己男人守长城就是一段佳话！”
哈哈哈
“我还不是你男人呢”
“早晚得是!”
“你比小时候厉害多了”
“你还当我是那个只会要糖人吃的小丫头呀”
“在我这里，你永远都是个小丫头”
“哎呦，你什么时候学会油嘴滑舌了”
“本来就会，但只在你面前这样”
“谁在上面！”
“大白天的家里进贼了！”
话音刚落，几个家卫迅速攀上屋顶，手持木杖，一副捉贼的样子。
“蔡叔是我！”
范重笑喊一声，带着姬然飞下了屋顶，吃了半串的糖葫芦还插在屋顶，留下几个家卫面面相觑。
“少爷！”
管家老蔡竟红了眼眶，当初走时还是一个少年，再归来已是镇守长城的青年将领。东宫事变的时候，范重曾秘密回京过一次，但办完事便又匆匆离去。
“蔡叔，这是姬然”
老蔡没见过长公主，却听过长公主的名字。当即就要下跪行礼，被姬然一把扶住。
“蔡叔，家里不是宫中，不必多礼”
“家里？”
老蔡仔细思索着“家里”这词的意思，像是明白了什么，赶紧给范重递眼神求证，范重只是笑而不语。
“蔡叔你先带姬然在府里转转，我先去见父亲”
“我也去见伯伯”
听到伯伯俩字，老蔡笑的满脸褶子。
“待会儿再见”
······
······
范去疾看着面前的儿子，并没有久别重逢的喜悦，反而面露忧色。
“你已经是上八斗？”
“七年前入丙丁，两个月前突破上八斗”
“那你有没有感受到这天地与之前有何不同”
“命运，以前我不信命，但现在觉得任何人都逃不过命运”
“嗯是这样”
“有什么不妥吗？”
“有些东西我也是雾里看花”
范重注意到父亲的房间里摆着两杆枪，一杆是范家的虎牙枪，另一杆却是有些陌生。父亲注意到他的眼神，缓缓说道：“那是东方家的绿绦”
范重略有些吃惊，走过去抚摸那柄绿绦。东方家与范家世代交好，大岐有两个名将世家，范家负责戍守边疆，东方家负责守备京城。范家的虎牙枪术便是出于东方家的东方枪术，东方家尚武，范家更推崇兵家之道。
“东方家不是被——”
范重有些吃惊地看着父亲，他能感到绿绦散发的波动 ，好的兵刃是有灵魂的。东方家的人在每个婴儿出生的时候会取出婴儿的心头血用于铸枪，绿绦并非完全沉寂，说明它的主人还活着！
“当年那场屠杀惨不忍睹，西阁高手尽出，但东方家的老爷子东方邺凭着一身上八斗的修为冲出重围，还救走了孙子东方柏”
范重面露喜色，激动地抚摸着绿绦。
“邺老头还活着！”
他怎会忘记自己那柄虎牙枪就是邺老头亲手铸造的，自己的枪术也被老人多次指点。
“但东方邺受了伤，而且日渐年迈，上次见到他时分外沧桑”
“父亲可知邺老头的下落？”
“那天他留下这杆绿绦，身边只留下草芥，说是要去西山境大战无极剑华襄子”
“江湖事江湖了，这是老头的脾气”
范去疾轻叹一声，看向窗外的庭院景致。庙堂纷争必引江湖激荡，无极剑华襄子是江湖上公认的剑客第一人，就连袖藏三千剑影的剑来疯也只能位居第二。东方邺与华襄子素有恩怨，老人在昏沉暮年厌倦了权势争斗，只想再入江湖，大战无极剑。胜，江湖事了。败，快意赴死！
可那一战，始终没有音讯！
范重缓缓说道：“无极剑华襄子，若是老头死在他手里，我定要捅他个透心凉！”
范去疾略有些怒意。
“范家不问政事，不入江湖，重儿你莫要忘了！”
范重拉过一把椅子坐下，摘下腰间的那柄白鞘短剑把玩。
“皇上要我娶姬然”
范去疾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他知道皇上将范重从遥远的长城召回不仅只是为大核舟之宴。若是娶了寻常女子也就罢了，知子莫如父！他知道范重对姬然用情极深，从此范重的心就乱了！
“皇上不是在跟你商量”
“我知道”
“那你怎么想的”
“带姬然去长城”
“糊涂！”
“那能怎么办？让姬然再等我十多年？”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