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饱喝足，爽了爽了。”
别诀摸了摸有些微鼓的肚皮，从桌角木筒里倒出一根竹签塞到嘴里，调整姿势让自己坐得舒服一些，丝毫不管南夏在一旁收拾碗筷忙忙碌碌，一幅被惯养已久的心安理得。
等到南夏彻底收拾完毕，搬了张小板凳端正地坐在别诀身前。别诀看着南夏那明明心底憋着很多话想说，但想不到如何措辞的苦瓜脸，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率先开口道：“说说吧，这趟出门发生了啥事？干脆利索点，无论你说什么，师兄我都会好好听，所以就别这么愁眉苦脸点，看着坏你那脸。”
“嗯。”南夏应了一声，语气比之前已经平静上不少。
他开始讲述起自己这半个月以来的所知所见，包括在归到宗学习了什么功法和招式，和归到宗一行人是怎样设局剿灭那群青光妖狼，谢青琼和自己是为何去到了抱剑山里的秘境，众人间是如何的欲望交织，彼此间又发生了怎样交错，整座山崩溃后自己和师姐又是如何活了下来，还有最后那个波光粼粼的夜晚，自己做了很对不起他人的事情。
南夏一直抑制着自己的语调，争取不要让自己内心翻滚的情感去影响别诀的感觉，但到话语末尾，他还是按捺不住地颤抖起来，仿佛回忆起了多年以前，自己一直想去遗忘的梦魇。
别诀认真听完，好好地想了想自己该如何答复。
然后他将双手搭在南夏肩上，确保自己可以一直看着南夏的眼睛。
“没事的，你已经做的很好。”
“你无需自责什么，从结果上来说，你保护了你想保护的人。或许你自认为自己的所做所为给别人造成了伤害，但你会说那是你的真实想法吗？你只是因为有着不得已的缘由，而没有在适合的时间做出正确的答复，但这并不代表你没有机会去挽回。你们不是已经约好再见面了吗，等到那个时候，你要把自己的感情找回来，再作出能让双方都能心满意足的结果。”
“现在，你不用去考虑那么多有的没的，先好好想想，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做。”
南夏无言地点了点头。
“也不知道你小子是不是真的明白了。”别诀撇了撇嘴，松开少年的肩膀，给自己倒了杯放凉的开水润了润喉咙，“我还记得，刚把你从那间孤儿院里抢出来的时候，你跟现在比那叫一个不可爱。别谈喜欢上什么东西什么人了，连话都不跟我多说，爱理不理的，叫你吃饭就过来扒上几口，其余时间就保持着个不咸不淡的距离跟在我身后，那个样子，牵条狗都比那个时候的你有趣得多。”
“但你看看，这么多年了，你也不是当初的模样了，虽然说变得另外一种程度的糟糕，但是好歹有人情味了不是，能到处勾搭不少漂亮的女孩子，看得我这个师兄是真的羡慕啊。”
南夏突然插嘴：“其实师兄你好好打理一下，别这么懒，也是会有女孩子喜欢你的。”
“呃，咳咳。”别诀被这话呛得有点难受，“你师兄我那是有自己的原因，小孩子就别乱给大人提什么建议。我这么跟你讲是想让你明白，你现在碰到了跟多年前一样的事，你应该知道你接下来要去做什么。”
“多走，多看，多去接触人情世故。如果你有什么事情不懂，那就去询问懂这事的人，感情也是一样，既然你不知道什么叫喜欢，那就去看看那些讴歌生活的人，去学习怎样变得有血有肉。”
“我在六年前是这么跟你讲的，你现在也可以这样去解决。”别诀伸出手指，轻轻弹了下南夏的额头，“傻小子，懂了吗？”
南夏原本想继续点头，但别诀狠狠瞪了他一眼。
南夏不禁笑出声来，声音一扫之前阴霾，重归清朗：“师兄，我明白了。”
“所以，师兄我们这次要去哪里呢？”
南夏如今的心境已然轻松不少，也就有更多的心思去关注些别的事情。
“哈？谁说这次我还要跟你一起去啊？”别诀愣了愣神，难以置信地说道。
“咦？”
“咦你个鬼啊。你现在已经长大了，也该独自出门见见世面。反正以你的生活能力，出门也不至于饿死。只要你别头脑发热，去掺和那些你惹不起的对错是非，那么也就不至于随随便便就丢了性命。”
“我跟你说啊，人穷极一生，还是要有上几次出门独自游历的经历，去外面多走走，自己用双脚去丈量这个世界到底会有多大，在自己从未到达的远方是不是会有前所未有的风景在等待着。你师兄我正是因为在年轻的时候有了这样的经验，才能成为这般出色的大人。”
“喂，你别用那种渗人的眼神看我。”别诀还是坚持不住南夏怀疑的目光，虚张声势地节节败退。
南夏回想起自己回来时别诀那吃不上一口热饭的可怜模样，一时间犹豫起来：“如果我真的一个人出门游历的话，师兄你怎么办，看家里这个样子，我不觉得你可以照顾好你自己。”
“这个……确实是个问题。”别诀挠了挠头，但很快就转为一种趾高气扬的态度：“不过这都不是事了，因为陈洛河那小子前两天跟我说了，最近他知道一件挺不错的营生可以去做，我有空闲的话可以跟他入伙。所以，过上一段时间，我也要出门一趟，到时候你一个人在家也是无聊。”
“是吗，有点意外。”南夏确实感到些许惊奇。
在他的记忆中，这似乎是他俩来到京城以后，别诀第一次跟他说要离家许久。
别诀望向窗外，这座峥嵘的巨城在夜幕下有万千灯火，在那些别光影覆盖的角落，不知何时就会有黑影滋生，涡流密布，把这里居住的所有活物，拖入万丈深渊。
可惜现在的南夏，根本看不懂别诀眼眸中藏匿着的那股担忧。
“南夏你就不用做什么多余的担心了，好好享受这一趟出远门就好。”别诀回过头，收敛了一下油然而生的那份情绪，不要让眼前的这个孩子感知得到。
有些事情，与少年无关。
少年在少年的年纪，就该去做少年该做的事，去抱有少年该有的情绪和自由。
“回到你最初的那个问题，出趟门瞎转悠确实不怎么可以跟别人称道。”别诀思索起来，回忆自己有什么拖延了很久一直没有亲身去做的事，自然而然地回想起了在多年以前，自己和兄弟在某个晚上的一次吹牛打屁：“这样吧，你就去趟东陵，我有一个好兄弟住在那里。以前你师兄我赌运不济，给他欠了把剑。”
“这么久了，希望他高抬贵手，不要收我利息啊。”
要去的地方，要见的人，要做的事都已知道，但好不容易回到家一趟，南夏也不用第二天刚起床，就火急火燎地马上离家出走。
就像一个最平常不过的日子一般，早上拎出一盆清水，将店面打扫干净，顺便收拾下别诀在这个家里留下的一堆烂摊子，自己住着也会感觉舒畅许多。
然后就得出门找些熟人拜访，自己没有任何事前通告就出了趟远门，还是会有上不少邻里街坊会担心自己，自己需要找个合适的时间，去给上适宜的交代。
陈洛河也是其中的一份子，只是这次上门不讲生意，陈洛河对南夏的态度相比以前稍显几分奇怪，像是原本认为只是个附带品，实际上其实也是个大麻烦的那种感觉。只是陈洛河闭嘴不说，整体态度又没别扭到哪去，南夏也就只能装作不以为意，就当是最近香梨时节过气了，他内心有些哀愁。
他呆得最久的地方还是附近的菜市场，毕竟别诀虽然说也会离开家，但是还是会待上一段日子，自己出门后他肯定又会是那股惫懒性子，得过且过，为此自己还是得事先做好些可以存放上好些日子的饭菜，这是自己被师兄安慰以后必须要付清的责任。
他也需要为自己的这趟旅程做些准备，东陵在大渊王朝接近最东部的地方，人生地不熟，他需要去买些地方游记和地图，来事先了解那边的风土人情，人际脉络，争取不要浪费多余时间，避免因为交往不当而捅出篓子，给亲近的人带来麻烦。
他也曾问过需要给师兄的好友还上一把怎样的剑，要不要去城里最好的兵器铺子赊账买上一把，如果有需要的话，不如去拜托一下归到宗，去寻上一把修行者间也有赞誉的剑型灵器，哪怕那位好友与修行界毫无干系，但再下品的灵器也好过江湖人称的斩铁神兵不是。
别诀倒是不甚在意，打开院子仓库的木门，从中拖出个南夏很是熟悉的箱子，告诉南夏随便从里边拎把就是，反正还债这东西，从来就只讲究一个礼物不分贵贱，心意到了，别人也不好意思多说什么。
南夏当然不这么认为，因为那个箱子里放着的都是他以前铸剑的失败作品，最开始的那几把甚至只有个剑的雏形，长得歪歪扭扭的，卖相极其丢人。但别诀在里面随意翻了翻，拿出南夏最早几件作品中的一把，告知这把就已足够。
南夏想拒绝，怎么可以这么坑骗他人，自己手艺不精时的垃圾怎能有这资格。只是到最后别诀一阵劳心劳苦的坑蒙拐骗，说服南夏自己有着特殊的缘由，那位至交好友也肯定不会怪罪，这才让南夏心态别扭地收下这把剑。
等到南夏离开，别诀收拾起箱子，看着南夏的作品怔然无言。
南夏那小子头发短见识少，哪会知道自己刚铸剑的时候整活出了什么妖孽。
与寻常铁匠随着打铁技艺愈发精湛，造出的兵器就愈发锋锐寒冽的情况不同，南夏打出的这些失败之作规律却是后退，那些长得越像剑样反而少了几分锐气，那几柄时间最早的，也最不成样子的剑胚，反而如同夏日里的霜雪，只是稍微靠近，也感到有剑锋抵喉。
几日之后。
南夏收拾好了行囊，跟自家师兄千叮万嘱后，将那柄被别诀苦心竭虑命名为“仞雪”的三尺长剑负于腰间，再一次走出了洛邑城门。
这天也就个平常日子，这时辰也就个平常时分。
一切都跟往常没有什么两样。
也就某个少年，离开了家，迈向远方。
走入江湖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