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办法啊,怎么都劝不动她。这个时候劝什么都没用,她心里明镜似的,知道这个儿子是凶多吉少了。这几天你妈妈没少陪着她掉眼泪,也是看着钟国长大的,从小娃娃长成一米八高的大小伙子。一下说没了就没了,别说她当妈的,我们这些外人都忍不住要心酸。”
苏一带着哭腔反驳:“爸,谁说钟国没了,虽然72小时黄金救援时间已经过去了,但救援工作还在继续,还可能会奇迹出现的。”
现在是地震后的第四天,72小时黄金救援时间虽然已经过去了,但救援工作并没有结束,各路救援人马仍在抓紧每一分每一秒的宝贵时间全力施救,没有轻言放弃,目前已经创造一次又一次次超越“黄金救援”时间的生命奇迹。尽管这奇迹的概率是如此渺茫,但哪怕万分之一的希望也是希望啊!
女儿的哭腔,让苏爸爸怔了一下:“苏一,你现在不恨钟国了?”
“爸,这个时候我还能继续恨他吗?他都生死未卜哇!而且,他是因为我才去的都江堰。他要是有什么意外……我……我……”苏一说着说着,哇的一声大哭出来了。
“什么?他是因为你去的都江堰,你们早就分手了呀!他怎么还会因为你去都江堰?”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一定要找到他,我要向他问个清楚。”
苏一边哭边说,含糊不清的吐字和没头没脑的话语,让她爸爸完全听不出要领所在。她一时也没办法跟他把话说明白,只是呜呜咽咽地哭。正哭得厉害时,手里的话筒突然被人轻轻拿走了,抬起泪眼一看,意外地看见程实。
程实之前打来电话,说定晚上过来接她一起去参加烛光追悼会,他是几时进的屋?她只顾一心讲电话,竟完全没有听见开门声。
程实有苏一公寓大门的钥匙,每周他会过来最少两次,来了就会留宿。她公寓中有不少他的私人用品,牙刷毛巾睡衣拖鞋……都是再家常不过的居家用品。在他时常留宿后,她还在刘畅这个过来人的经验指导下吃起了长效避孕药,一个月一颗,省时省事。
如此亲密无间的关系——他和她除了欠缺一道法律手续外,完全就是一对小夫妻了。
可是这层亲密关系,在512大地震后,有层隔膜如雾般渐渐弥漫,稀薄却不容忽视。苏一开始不希望程实过来找她,因为来了就肯定要留宿的。不知为什么,只要想到钟国可能正被埋在某处废墟下挣扎救生,她就会觉得留宿程实有一种罪恶感。
幸好,程实这几天都没有过来找她。他打电话说也参加了学校留学生协会举行的一系列赈灾活动:发传单、拉宣传横幅、募捐、义演、悼念等等等等,忙得根本没时间过来。因为今晚的烛光追悼会是多伦多华人社区中举办的首个大规模追悼会,几乎多伦多所有得知消息的华人都纷纷特意赶去,他才驾车前来约苏一一起前往。
苏一接电话时还有些迟疑,他晚上过来参加活动,到时候回去不太方便,肯定就要在她这里住下了。她不想让他住下来,却又没有理由拒绝。正不知如何是好时,又听到他在电话那端说:“今晚追悼会我恐怕不能呆得太久,明天一早我还要去学校准备赈灾义卖活动,得早点开车回去。”
她一颗心这才安定了。
程实接过电话后,简单地和话筒那端的苏爸爸交谈了几句:“叔叔您好……苏一现在情绪有点激动……我知道,我会照顾她的……好的,您放心吧。”
挂了电话后,他什么也不问,去卫生间拧了一把毛巾给她擦干满脸泪水,等到她情绪渐渐稳定下来,才温和地说:“追悼会已经开始了,我们赶紧过去吧。”
苏一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来到烛光追悼会现场后,却又开始雨一般落个不停。
她从来没有这样深刻地感觉到女人是水做的,现场沉痛悲伤的气氛,让很多女子哭得哽咽难当。男人们虽然也同样面容悲伤,却大都在强忍住泪水,即使会哭,也不像女人那样毫无顾忌地哭成泪人一个。比如程实,他的脸色始终凝重得像一方大理石,似乎没有丝毫情绪上的波动,但他的眼眶里,却有泪水静静地溢满……
5月19日,距汶川大地震发生已经整整七天过去了。
为了表达对汶川大地震遇难同胞的深切哀悼,中国国务院宣布,自5月19日至21日的三天为全国哀悼日。在此期间,全国和各驻外机构下半旗致哀,停止一切公共娱乐活动。5月19日14时28分起,全国人民默哀3分钟,届时汽车、火车、舰船鸣笛,防空警报鸣响。
全国哀悼日来临了,国内所有的门户网站与报刊全部换成了黑白色调。多伦多的各个华人报纸与华人网站的版面也都将彩色页面换成了黑白页面,且清一色以四川大地震为报道主题。
北京时间的5月19日下午14时28分,是多伦多时间同日的凌晨2点28分。苏一迟迟没有入睡,等待这一刻来临。当时钟的指针终于指向这个令人悲伤的时刻时,她走到窗前眺望东方的方向,默默地流下眼泪。
在多伦多这个凌晨的深夜,遥望着东方落泪的人一定不止她一个。但是她的悲恸……
钟国还是没有找到,随着时间一天天的推移,原本就渺茫的希望变得越发渺茫。杨钢和钟国的爸爸虽然仍坚持留在都江堰寻找,但寻找的重点,已经不得不倾向遇难这一方。
这几天,钟爸爸和杨钢毫无头绪地奔走在都江堰百孔千疮的街道上,只要看到有临时停放的遗体,钟爸爸都会浑身颤抖地过去看了一下,杨钢也脸色苍白地帮着看。虽然他还只是一个年轻的大男孩,以前从不曾经历过鲜血淋漓的生死场面。但是来到都江堰后,死亡无处不在,一路上不知见过多少死者了,根本避无可避。
起初他还觉得害怕,但是后来看到从某处废墟里刨出一位遇难的母亲,至死仍紧紧搂着怀里的婴儿,任搜救人员怎么分也分不开时,无法自抑的眼泪稀释了满怀的恐惧,取而代之的是强烈的震撼与感动。他不再害怕了。
除了在街头盲目地寻找外,他们每天必去的地方是都江堰殡仪馆,辩认着不断增加的照片。这简直就是一项精神的酷刑,酷烈无比,却日复一日地重复着。几天功夫下来,钟爸爸头发就几乎全白了。
来殡仪馆中寻找失踪亲人的人很多,每天都有络绎不绝的寻亲者战战兢兢地踏入这个代表死亡的地方。一开始的几天,找不到自己想要找的亲人时,寻亲者们几乎都会松口气。而在此发现遇难亲人遗体的人往往会哭得悲痛欲绝,引来不少人跟着潸然泪下。
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获救希望的越来越渺茫,却依然找不到失踪的亲人时,有人崩溃了:“我的女儿呀,你到底在哪?生要见人死也要见尸,好歹让妈最后看你一眼啊!”
纵然连日来殡仪馆里天天都是不绝于耳的哭声,但这位母亲锥心泣血般地号啕大哭,还是让很多人为之震动难过。钟国的爸爸更是跟着老泪纵横:“是呀,就算孩子没了,也好歹让我看他最后一眼吧!”
事已至此,他的要求已经低得不能再低了。如果注定要白发人送黑发人,那么好歹让他见儿子最后一面,只求还有抚尸恸哭的权利。
大地震是那么的残酷无情,目前为止,三分钟的地动山摇不仅让数万人失去了生命,还让近万人因此失踪下落不明——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无数个忧心如焚的寻亲者在希望与绝望中煎熬了一天又一天后,终于渐渐明白,此时此刻,失踪与遇难其实根本就是一码事。但失踪者却更令人感到悲哀,因为他们的生命消失得无声无息,亲人们都不知道他们身故何处?不能看他们最后一眼;不能为他们拭净脸颊身体上的血痕与灰尘;不能替他们换上一身干净的衣裳离开这个世界……而待到清明时节,又要去哪里祭奠这些亲人呢?泪雨纷纷,都没有一座坟可以供洒泪痛哭寄托哀思。
人世间最大的悲哀,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而比这更加悲哀的,却是眼下这种根本就没法送。一把屎一把尿带大的独生子,从牙牙学语到蹒跚学步,渐渐长大,个头如拔节的新笋眼看着往上蹿,似乎一转眼就高过父亲,长成了一个大男孩。突然一下,说没了就没了,做父母的心如同被硬生生地剜走了。却还连见最后一面的心愿都成为一种奢望,这简直无异于在血肉模糊的伤口上撒盐啊!
作为一个男人,钟爸爸强忍着不让自己像那位崩溃的母亲一样在人前嚎啕大哭。他牙关咬得紧紧的,只是泪水一道道冲出来,在皱纹深深的脸上纵横交错。
杨钢一开始还徒劳地想劝,可是没劝上两句,自己也抱着头蹲下去无声地哭了。
有工作人员好心地劝解寻亲者,让他们不必再这样徒劳地寻找。地震后每一具无名遗体公安部门都按程序提取了DNA样本,将会成立专门的DNA数据库。数据库一旦建立完善,警方将联合民政部门正式发布通告,凡有失踪或未找到亲属遗体的家属,均可持身份证到指定的公安机关,提供自己的唾液、有毛囊的头发、血液等检材做免费DNA检测。检测后的数据输入数据库后,会经电脑自动比对寻找亲属。那样找人就容易方便得多了。
话虽如此,可是挂念着失踪亲人的人们如何能安心回家去等待?日日守在殡仪馆,如果真有亲人的遗体送过来,起码还能见上最后一面。不管这么多天后已经腐烂不堪成什么样子,总还是自己血脉相连的骨肉至亲,亲人们是不会嫌弃的。
5月22日,地震发生十天后,都江堰所有的废墟都经过生命探测,再没有发现幸存者。都江堰的搜救工作基本结束,防疫成为新的重点,同时开始进入推倒重建阶段。
城市处处危房林立,必须要逐一推倒重建,大多数市民不得不选择暂时离开,都江堰处处都是打点行装准备搬家的人。
各地赶来的寻亲者也不得不伤心绝望地离开。希望至此完全破灭,继续寻找已经没有任何意义,整整十天的搜救期已经囊括了一切生命奇迹,不可能还会有超奇迹出现。那些在地震后连日音讯全无的亲人们,注定是已经失去了——最令人肝肠寸断地是都不知道失在哪里。是殡仪馆中成千上万盒无名遗体骨灰中的一撮?还是犹自长眠在某处深埋的废墟之下?
这样的猜想,让人泪如雨下,心如刀割。
钟国的爸爸几乎是一路哭回了南充。无穷无尽的悲伤与痛楚,如同杀伤力极强的炸弹,把一个中年人的成熟稳重炸得荡然无存。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痛彻心肺的哭声。
一边哭,他一边语无伦次地说着钟国小时候的事情。那时的小钟国是一个很顽皮捣蛋的淘小子,经常在外面惹事生非,总是招来其他孩子的家长告状,他为此不止一次狠狠揍过儿子。有次因为不想他妈妈来拦,特意把他抓进里屋反锁着房门用衣架狠抽了一顿,抽得他惨叫不已嚎啕大哭。他妈妈心疼得在外面拍着门板大嚷:“你这是打儿子还是打阶级敌人啊?”
“那是我揍他揍得最狠的一次,一连好几天他看到我都怯怯的,像老鼠见了猫。我不该那么往死里揍他呀,其实他也没犯什么大错,就是淘气罢了,哪个小男孩不淘气呀!”
失去儿子后的锥心痛楚,让钟爸爸将与儿子息息相关的陈年往事全都想起来了,如祥林嫂一般流着泪在嘴里翻来覆去地反复念叨。
小学时儿子不想去学下棋,他硬逼着他去。迫于父亲的威严,做儿子的只能不甘不愿去了,一进棋艺班的教室小脸蛋就皱得像苦瓜;
初中时儿子喜欢上了篮球和足球,天天放了学跟着一帮同学活跃在球场上,做父亲的以影响学业的正当理由,严令禁止他的“玩物丧志”,像任何一位家长那样振振有辞:“我这都是为了你好。”作为一个初中生的儿子不再像小学时那么惟命是从,表面上答应了,背地里却偷偷地照玩不误。有一次被他发现了自然是大发雷霆,原本答应为他买的一辆山地车就此取消以示惩罚;
上了高中后,儿子开始变得有主见,像个大人似的跟父亲要自己的权利。他的生活由他自己安排,该学习的时候他会用功学习,该娱乐的时候他会放松娱乐,不用父亲来指手划脚。他不得不下放了部分权利,但关键时刻还是一定要出面把关。比如升入高三后,他就坚持要求儿子退出了校体育队,以免影响备战高考。儿子十分抵触,但最后在父母软硬兼施的施压下,不得不勉强点头答应了。
“从小到大,有很多事情我都勉强了他。以‘为他好’的名义硬要他去做些他并不喜欢更不愿意做的事情,如果早知道他的人生其实这么短,我不会那样勉强他,我会让他尽情去做他喜欢做的事情,只要他开心就好。那辆山地车是他一直很想要的,央求了我好久我才答应,因为他有辆自行车可以骑。可我后来又以惩罚为理由变了卦,他当时好失望,一连好几天都没精打采的,我为什么就能硬起心肠视而不见?如果能时间倒流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要买给他,非买不可。”
无尽的悲痛,再加上抚今思昔悔不当初的懊恼与后悔,让钟爸爸的痛哭难以抑制,他在矮自己一辈的杨钢面前哭得像个极小的孩子,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下来,无比浑圆。
杨钢后来给宋颖打电话时说起这一幕,鼻子还在发酸:“钟叔叔哭得实在太惨了!你永远也想像不到一个中年人可以哭成那样子。”
宋颖想像一下一个中年男子失声痛哭的情形,忍不住也眼睛潮湿:“你这几天,多去陪陪他们吧。”
“我会的,钟国看来是已经不在了,我和他这么久的好朋友,以后他爸妈就是我爸妈,我一定会常去看他们的。而且以后在我自己爸妈面前,我也会乖一点听话一点,他们养我这么大不容易,我得让他们少为我操心。”
从都江堰回来后,杨钢对于生命的脆弱、人生的无常、以及血脉相连的亲情,都有了更深更新的认识。好好活着,不让家人为自己操心担心与伤心,是他如今认为最应该要做到的事。
4、
512大地震已经过去快一个月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苏一的情绪不再像最初那么悲痛与激动。
从刚开始得知钟国身在都江堰的那一刻,一直到杨钢和钟爸爸自都江堰无功而返后的那几天,她几乎天天都在以泪洗面。眼中流泪,心内成灰。
虽然钟国并没有确切的死讯,被归入到失踪人员的行列。但是这种情况下,失踪与死亡几乎就是同义词。她没办法再自己骗自己。就连最初一直劝她放宽心的许素杰,也不得不在现实面前沉默了。
他应该是已经不存在于这个世间了——他死了。而她,永远也不可能淡忘他了。
如果他依然活着,时间或许真的可以淡化一切。她会渐渐忘记他,他的笑,他的好,他快活时飞扬的眉眼,他郁闷时斜斜一撇的唇角……已经逝去的一切,可能在岁月砂轮漫长的打磨下渐渐化为尘埃。
可是他却这么突然地死了——一个人死后,他的所有坏处全部一笔勾销,所有好处全部一一凸现。曾经与之同共的那些美好往事,刹那间在心头风起云涌,让她不由自主地泪如雨下。
淡忘——还有可能吗?尤其是,他还留给她一个无法解答的谜。在他们已经分手三年后,他为什么还会去都江堰,依然住进当年的那家宾馆那间客房?他会这么做,应该是还在爱着她吧?那为什么又不来找她呢?
她找不到答案,只是在一次又一次的猜测中泪眼朦胧。
泪水中,日子一天天流逝。死者已矣,生者再如何悲痛难当,也还是要擦干眼泪继续活下去。
宋颖告诉苏一,钟国的爸爸从都江堰回来后就心力交瘁地病倒了。他妈妈本来已经几乎濒临崩溃了,在丈夫病倒后却奇迹般地坚强起来,把他照顾得无微不至。含着泪一说再说:“你可不能再有什么事啊!儿子已经没有了,我不能再没有你。”
钟爸爸努力地微笑:“放心吧,我不会撇下你的。”
一对中年丧子的夫妻,如同涸辙里两尾相依为命的鱼,艰难地彼此依靠着去捱过那最痛彻心肺的丧子之痛。
等到钟爸爸好起来后,他们双双向单位续了长假,一起前往北京。钟国在北京生活多年,租住的公寓里还留有很多他的东西,他们要去全部带回来。
不能从都江堰带回儿子,从北京带回沾有儿子气息的东西,哪怕是一草一木,对他们来说也是一种聊胜于无的安慰。
杨钢从都江堰回来后,几乎成了钟家的半个儿子。他天天都会跑过去看望那对悲伤的父母,不但帮着钟国的妈妈照顾病中的钟爸爸,而且再一次陪着他们去了北京。
他私下里对宋颖说:“不跟去不放心啊!你是没看到,钟国的爸爸妈妈现在都像老了二十岁似的,这个打击对他们来说实在太大了。钟叔叔的身体才刚刚恢复,就去北京那么远的地方,一路上没个人照应怎么行呢。”
宋颖从杨钢那里得知的一切,都原封不动地转告苏一,这是她目前唯一可以获知钟家消息的途径。
苏一的父母已经对她闭口不提钟国家的事了。那次她在电话里对爸爸哭着说过钟国是因为她才去的都江堰后,他把这些话都转述给了她妈妈。苏妈妈后来特意打越洋长途对女儿说了很多,大意是她和钟国已经分手那么久,早就没有任何联系了,钟国去都江堰跟她有什么关系呢?为什么要揽一个钟国为她而死的精神包袱背上?另外,既然她之前已经决定回国后就和程实结婚,就不该再因为钟国的遇难在程实面前哭哭啼啼,这样子很不好。
分手三年后,钟国为什么还会去都江堰?苏一自己也没有明确答案,这件事情上她也不想跟妈妈说太多。于是只针对她的后半段话强烈表示不满:“妈,钟国死了——难道他死了我连难过都不可以吗?就算我和他已经分手了,可我们以前到底要好过。”
“不是说你不可以为他难过,别的不说,你和他到底也是老邻居老同学,他这次不幸遇难我和你爸也很难过。但是苏一呀,你也要注意一下分寸。程实现在可是你的未婚夫,你当着他的面为以前的男朋友哭得肝肠寸断,他看见了心里能舒服吗?程实对你怎么样没有人比你更清楚,你不要伤了人家的心啊!”
妈妈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苏一不由地低头反省了一下自己。这十多天来,她满脑子里都装着钟国,为他的生死牵肠挂肚。至于程实,已经被她冷落很久了。算来还是那晚烛光追悼会时见过他一次,追悼会后他开车送她回家,在门口下车时她甚至没有邀请他进来坐一坐,唯独他进来了就不走了:“你赶时间,快点走吧,路上小心一点。”
他二话没说就独自驾车走了,夜色深寂,僻静马路上那两点孤独的车尾灯,仿佛深海中离群的鱼,寂寞地游移在黑暗中。
她已经多久没有和他见面了?她都说不上来。似乎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他不再主动过来找她,只是每天雷打不动地给她打个电话,问问她的近况。虽然总是三言两语话不多,却字字句句都透着关心与温暖。
“苏一,这个月毕业后,下月初你和程实就计划回国是吧?”
“是,以前是这样计划的。”
说起这件事,苏一心里更乱了。以前的计划中,她还决定了回国后就和程实结婚。可是现在,她还可能按原计划进行吗?钟国在都江堰因大地震失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这种情况下她能若无其事地操办婚礼吗?想像一下对门钟国家白纱黑幔凄凉无比的光景,而她家却红对联红窗花红喜字贴得四处红彤彤,这对比也未免太过强烈了吧?那简直无异于给那对可怜的父母心头的伤口撒盐啊!她做不到,她无论如何做不到。
可是,要怎么跟程实开口呢?他已经跟家人说过回国后就结婚的事,温州那边,程家已经为唯一的独子早早操持上了。程实的妈妈以高涨的热情为儿子陆续采购了不少结婚用品,有好几次还为着颜色款式的问题一再打来越洋长途征询他们的意见。如果现在说结婚计划不能如期进行,这一瓢冷水泼下去,凉的可不是程实一个人的心,他全家的颜面往哪搁?
思来想去,苏一一颗心乱得完全没了章法。苏妈妈这时却话题一转:“苏一,妈觉得现在回国找工作也不容易,国内目前就业形势并不好。我记得你说过留学生毕业后申请加拿大的短期工作签证比较容易,不如你去申请工作签证留在加拿大工作一两年再回来,在国外有过工作经验的话,回国求职就更有竞争力了。”
苏妈妈一番话似乎是另起了话头,不再纠缠在钟国的问题上。但是苏一却很明白妈妈不愿她回国的真正原因。知女莫若母,如果真的回去了,钟国家就在正对门,整日低头不见抬头见,她会更加为他的死感到伤心难过。
苏妈妈的这个建议倒是好办法,最能解苏一目前的燃眉之急。如果不按原计划回国,婚礼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延后。可是,苏一又有些迟疑,她其实很想快点回国,想回去看望钟国的爸爸妈妈,还想也去一趟都江堰。那是钟国生命中最后一个停留过的地方,也是她和他生命中掀开最初华美一幕的地方。她想故地重游,去追忆、去回味、去缅怀、去悼念、去祭奠……这是她目前最想做的事。如果不回国,心愿如何得偿?
苏妈妈的建议,让苏一陷入两难的抉择中:“这个……我再考虑一下吧。”
“你别考虑那么多了,一动不如一静,就在加拿大多留一两年吧。”
苏妈妈不但对苏一如此建议,后来一定也打电话对程实说了同样的话。次日程实打电话来时,似是无意地问:“我的导师问我想不想申请工作签证继续留在加拿大,如果我想,除了学校方面出具的各科达标成绩单外,他还很乐意为我写一封推荐信。”
她沉默良久,声音才空空洞洞地发出来:“那你想留下吗?”
同样沉默良久后,他才缓缓开口:“苏一,不如我们再多留一年吧!”
短短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浸透了满满的恳求。他的声音轻细如线,微微带着颤抖,仿佛随时会断在话筒里。
程实这句充满恳求的话,让苏一明白了他其实一直都知道她所有的想法,他虽然嘴里什么都不说,心里却是明镜一块,却始终在保持着沉默与忍耐。直到这一刻的当面锣对面鼓,他才把心里话说出来,他很清楚目前这种情况下,她是没办法履行结婚的承诺了。他只想恳求她多留一年,其实就是在恳求她多给他一年时间。
她心乱如麻:“我……再好好考虑一下。”
毕业在苏一左右为难的考虑来临了。按照加拿大的政策,凡是于加拿大认可的专业学院全职就读8个月完成学位、文凭或是证书课程的留学生,在取得证书后的90天内即可申请毕业生工作签证。
已经毕业了,要不要提交工作签证申请?苏一必须尽快拿定主意。
程实也顺利毕业了,他打电话说想过来看望她:“已经很久没有见你了,今天想去看看你,可以吗?”
他的声音安宁而平和,语气中却带着几丝掩饰不住的苦涩。她怎么能说不可以呢?何况她能这样避而不见他一辈子吗?
程实说打完电话就出发的,可是两个小时过去了却还没有到。没道理呀,本来最多一个半小时的车程就能到了。苏一打他的手机,他语气轻松地告诉她:“路上车子出了点毛病,我要迟点才能到了。”
“出什么毛病了?”
“没事,就是刹车有点失灵。”
她的声音一下子就拔得老尖:“什么,刹车失灵,那你有没有事啊?”
他笼统地说:“我没什么事,你别担心,我一会就到了。”
又过了半个多小时,程实才出现在苏一面前。他的额头上贴着一块四四方方的白绷带,脸颊也有擦伤,她一眼看到就马上扑过去察看伤势,嘴里急得直嚷嚷:“你不是说没事吗?怎么受伤了。”
他安抚她:“一点小伤不要紧的,已经算命大了。车子撞上防护栏后完全报废,我的人却奇迹般只受点皮外伤,真是要感谢上帝。”
“你怎么开车这么不小心啊!你要是再有个三长两短,我……”她后怕得没办法说下去,光是想像一下就已经不寒而栗了。
他却看定她问:“苏一,如果我也像钟国一样……突然就……你会不会同样为我痛苦难过?”
虽然只是一句假设的话,但被程实用那么忧郁伤感的声音缓缓道来时,如雪崩如海啸如泥石流齐齐汹涌而来,让苏一惊悸得脸色苍白:“程实——你——你不要吓我。”
“我只是说如果……”
她激烈无比地截断他的话:“没有如果,我不接受这样的如果。程实,以后不准你再说这样的话。”
程实却执著地按自己的思路说下去:“苏一,你知道吗?车子出事的那一瞬,我就是这么想的。如果我死了……”
她一把用力堵住他的嘴,拼命摇头,眼睛刹那间湿透:“为什么要假设这么残酷的事,我已经受够了,你不要再说这样的话吓唬我。”
他拉开她捂在他唇上的手,紧紧握在他宽大的手掌中,凝视着她的眼睛说:“苏一,你听我把话说完,我想把心里话全部告诉你。你知道吗?车子出事的那一瞬,我就是这么想的。如果我死了,你会不会同样为我痛苦难过?上天厚待了我,我没有事。当我发现自己只受了一点皮外伤时,我却感到遗憾。你知道为什么我会感到遗憾吗?因为我希望自己可以伤得重一点,可以送去手术室抢救。然后你接到警方通知赶来守在手术室外,为我揪心痛哭地等待着。我这个想法很像那些滥俗爱情剧中的桥段吧,你会不会觉得很可笑?但我真得很希望有这样一幕发生,因为我觉得,如果有过这么一次痛苦分别的时刻,你或许会更懂得珍惜我。”
程实一直是沉默寡言的人,惜言如金,他很少会这样大段大段地说那么多话,尤其是直抒胸臆的心里话。虽然一个人的心是不能剜出来给别人看的,但是言为心声,他这番话,等同是把他一颗鲜红的心捧在苏一面前,让她一览无遗。
苏一哭了,张开双臂搂住他,把脸深深埋进他的肩窝里,眼泪瞬间就湿了薄薄衬衫的一大片。他的想法可笑吗?她一点不觉得可笑,反而只觉得感动——整颗心都被他一番话撼动了。
她迄今为止二十五年的生命中,有过两个倾心爱她的男孩。他们都同样那么真诚那么温柔地爱过她。现在钟国已经不在了,她应该要更加珍惜程实才是。纵然没有痛苦分离的时刻,她也要懂得珍惜他——珍惜这个一直默默守在她身边,为她无怨无悔付出的人。
5、
苏一决定和程实一起申请毕业生工作签证,在加拿大多留一年。
申请资料全部准备好提交上去了,按照加拿大的有关政策应该问题不大。接下来的时间,她和程实开始天天在网上查看求职信息,频频发送求职信。他们的生活像一趟列车,经过了地震这块巨石的震荡脱轨后,又渐渐回到了原来的轨道上。
程实毕业后搬来了苏一的公寓,她帮着他整理两大箱行李,衣服该挂的挂该叠的叠该洗的洗,像个贤惠的小妻子那样操持着。看着她在卫生间为他洗衣服搓出满盆泡沫时,他觉得幸福就藏在肥皂粉的清香里,无数雪白泡沫是幸福的花朵在不停绽放。
但是,泡沫花朵却是那般的转瞬即逝,甚至还来不及完全绽放,就要凋谢了。
这天晚上一起在外面吃过晚饭回来,苏一先洗了澡,程实看完新闻后也进了卫生间洗澡。她一个人坐在床上,抱着手提电脑上网查邮件。
MSN上,宋颖向她发来消息:“苏一你在吗?”
她信手回复:“刚上来,你这时候怎么有空找我?不是说上午总是忙得一点空都没有吗?”
那端的回复却让她吃了一惊:“我不是宋颖,我是杨钢,我只是借了她的帐号跟你交谈。”
杨钢——苏一怔了半天,才重新输入消息:“你从北京回来了吗?钟国的爸爸妈妈现在怎么样?情绪好些了吗?”
听宋颖说,杨钢陪钟国的爸爸妈妈去了北京后,在钟国租的公寓里住了好些天。他们舍不得那么快离开这间残留着儿子气息的屋子。钟国的妈妈甚至抱着他床上的枕头嗅了又嗅,泣不成声:“这上面还有他的味道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