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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姐姐的丛林(3)

刘宇翔有点作秀地把烟扔在地上,歪了一下头,笑笑:“你好。”

然后我就跟姐姐走了出去,踩着刘宇翔长长的影子。走下楼梯的时候正好遇到刘宇翔的那群死党从对面那道楼梯喧嚣地跑上来,他们对我喊:“林安琪你要回家?你不去啦?”我也对着他们轻松地喊:“不去啦,我姐来叫我回家了!”

他们乱哄哄地嚷着:

——是你姐呀!我还以为是高二的那个王什么婷。

——SB!没看见戴着S大的校徽呢。

——我靠!老子就是没看清楚又怎样?

——姐,你好!

——林安琪再见!还有姐,再见……

好像他们不喊着叫着就不会说话一样,可是喧闹过的楼梯突然安静下来,还真有点让人不习惯。姐姐突然说:“安琪,告诉你件事,你不可以对任何人说。”

“你有男朋友啦?”我惊讶地笑着。

她不理我,自顾自地说:“绢姨怀孕了。”

我一时有点蒙:“那,那,也无所谓吧。反正她不是马上就要结婚了。”

姐姐笑了:“这个孩子不是‘奔驰’的。”

我不记得自己当时在想什么——确切地说,我的思维在一片空白的停顿中不停地问自己:我该想什么,该想什么。

姐姐还是不看我,还在说:“我今天到绢姨那儿去了,门没锁,可她不在家,我看见了化验单,就在桌子上。前天,前天她才跟我说,她和‘奔驰’从来没有,从来没有,做过。”

“做过”,这对我来说,是个有点突兀的词,尽管我知道这代表什么——我是说,我认为我知道。我们俩都没有说话,一直到家门口,我突然问姐姐:“妈知道吗?”

“安琪。”姐姐有些愤怒地凝视着我,“你敢告诉妈!”

“为什么不呢?”我抬高了嗓音,“妈什么都能解决,不管多大的事,交给妈都可以摆平不是吗?”激动中我用了刘宇翔的常用词。

“安琪。”姐姐突然软了,看着我,她说,“你答应我了,不跟任何人说,对不对?”

……

“我知道,我没想说,我不会告诉妈,你放心。”我看着姐姐惶恐的眼神,笑了,“没有问题的,绢姨也是个大人了,对吧。她会安排好。”我的口气好像变成了姐姐的姐姐。

我深呼吸一下,按响了门铃。

餐桌上只有我们四个人:妈妈、绢姨、姐姐和我。四个人里有三个各怀鬼胎——绢姨怀的是人胎。妈妈端上她的看家节目:糖醋鱼。她扬着声音说:“难得的,今天家里只有女人。”“我不是女人。”姐姐硬硬地说。“这么说你是男人?”绢姨戏谑地笑着。

“我是‘女孩’。”姐姐直视着她的眼睛。

“对,我也是女孩,我是小女孩。”我笑着说。这个时候我必须笑。

“好。”妈妈也笑,“难得今天家里只有女人,和女孩,可以了吗?”

“大家听我宣布一件事。”妈妈的心情似乎很好,“今天我到安琪的美术老师那儿去过了。安琪。”妈妈微笑地看着我,“老师说他打算给你加课,他说明年你可以去考中央美院附中,他说你是他二十年来教过的最有天分的孩子。”

“天哪——”绢姨清脆地欢呼,“我们今天是不是该喝一杯,为了咱们家的小天才!”然后她就真的取来了红葡萄酒,对妈妈说:“姐,今天无论如何你要让安琪也喝一点。”

妈妈点头:“好,只是今天。还有安琪,今天你们班主任给家里打电话了,他说你最近总和一个叫刘什么的孩子在一起,反正是个不良少年。妈妈不是干涉你交朋友,不过跟这些人来往,会影响你的气质。”

绢姨突然大笑了起来。

“你吃你的。”妈妈皱了皱眉。

“姐,你还记不记得,我上中学的时候你跟我说过一样的话。一个字都不差!”

“你——”妈妈也笑,“十四岁就成天地招蜂引蝶,那个时候爸就跟我说,巴不得你马上嫁出去。”

“你还说!”绢姨开心地嚷,“爸最偏心的就是你,从小就是……”

对我而言,所有的声音都渐渐远了,我的身体里荡漾着一种海浪的声音,遥远而庄严地喧闹着。“中央美院附中”,我没有听错,我不惊讶,这一天早就应该来临,可是我准备好了吗?我准备好一辈子画画了吗?一辈子把我的生活变成油彩,再让油彩的气息深深地沉在我的血液中,一辈子,不离不弃?天哪我就像一个面对着神父的新娘——“新娘”,我想我脸红了。

“嘿——小天才!”我听到那个似乎危机重重的“准新娘”愉快的声音,“是不是已经高兴得头都晕了?绢姨星期一要出去拍照,大概两个星期才会回来。最近我突然想到郊外去逛逛,所以决定用这个周末的时间,带上你和北琪,把谭斐也叫来,明天我们四个一起去玩,怎么样?”

“叫他干吗?”姐姐皱了皱眉。

“你说呢——”绢姨有点诡异地笑着,眨了眨眼睛。

“你们说。”妈妈突然开口了,“谭斐跟我们北琪,合不合适?”

“妈!”姐姐有点惊讶,有点生气地叫着。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吗?”妈妈笑了,“你以为我跟你爸为什么每个礼拜都叫他来?要是你和谭斐……那是多好的一件事情。有你爸爸在,谭斐一定会留在这所大学里,你们当然可以一起住在家里。把你交给谭斐,爸爸妈妈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你——”

姐姐重重地放下了碗。她盯着妈妈的脸,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你们是什么意思?你们知道我配不上谭斐!”

“胡说些什么!”妈妈瞪大了眼睛。

“什么叫胡说?”姐姐打断了她,“你看得见,长了眼睛的人都看得见,要不是因为讨好爸,他谭斐凭什么成天往咱们家钻?我就算是再没人要,也不稀罕这种像狗一样只会摇尾巴的男人!”

“闭嘴!”妈妈苍白着一张脸,真的生气了。

“北琪。”绢姨息事宁人地叫她。

“你们胡说。”所有的人都被这个声音吓了一跳。刚才的那场大人们的争吵中,她们都忘记了我。“安琪这跟你没关系。”绢姨有点急地冲我眨了一下眼睛。

“你们胡说。”我有点恶狠狠地重复着。我绝对、绝对不能允许她们这样侮辱谭斐,没有人有资格这样做。我感觉到了太阳穴在一下一下地敲打着我的神经,我的声音有一点发抖:

“谭斐才不是你们说的那样,谭斐才不是那种人,你们这样在背后说,你们太卑鄙了。”我勇敢地用了“卑鄙”这个词。

“你懂什么?”妈妈转过脸,有点惊讶地望着我的眼睛。我没有退缩,跟她对视着。尽管我知道,也许妈妈会看出我的秘密来,可我还是要竭尽全力,保护我的谭斐。我在保护他的什么呢?我不知道。眼泪突然间开始在身体里回响,就要蔓延的时候我们都听到了电话铃的声音。感谢电话铃,我有了跑出去的理由。

听见妈妈在身后跟绢姨叹气:“她们的爸爸把她们宠坏了——”

我拿起电话,居然是刘宇翔。

“林安琪。”他的声音里有一种奇怪的沙哑,“你姐姐叫什么名字?”

“你问这个干什么……”

“麻烦你告诉你姐姐,我要追她。”说完这句话他就挂了,酷得一塌糊涂。

三、刘宇翔

就这样,又一个角色在姐姐的舞台上登场,以一个有点荒唐的方式。

我没有追问刘宇翔为什么喜欢上了姐姐,姐姐也该有个人来追了,虽然这个人有点离谱,也是好的。我没有了关心其他人的心情。原来我搞错了真正的情敌,原来这不关绢姨什么事,他们想把姐姐塞给谭斐。好吧,这下我更不会输了。等一下,如果不是为了绢姨,谭斐为什么总是来我们家?他知道爸爸妈妈心里想的吗?也许。谭斐难道会真的是为了姐姐?不可能的。难道说……我的心就在此时开始狂跳了。不对,林安琪,我对自己说,人家谭斐是大人,你还是个小孩子呢。可是那又怎样呢?世界上没有不可能的事情……天哪,我长长地叹着气:让我快一点长大吧,我就快要长大了不是吗?

我依然在午夜和凌晨时分画画。大块的颜色在画纸上喧嚣着倾泻,带着灵魂深处颤抖的絮语,我震荡着它们,也被它们震荡着。我听得见身体里血液的声音,就像坐在黑夜里的沙滩上听海潮的声音一样,自己的身体跟这个世界之外某种玄妙而魅惑的力量融为一体。我想如果是绢姨的话,她会用三个字来概括这种感觉:“真性感。”性感,是这样的意思呀。

绢姨出去拍照的这一个礼拜,姐姐天天晚上都会到我的小屋来聊天,带着那种我从没见过的红晕。我们天南海北地聊,姐姐总是几乎一字不落地“背诵”她和刘宇翔今天电话的内容。刘宇翔采用的是他惯用的方式,“初级阶段”用比较绅士的“电话攻势”,尤其是对比较羞涩的女孩子。刘宇翔告诉过我:“对那些好学生、乖乖女,欲速,则不达也。”

“他问我周末什么时候可以出来。”姐姐扬着脸,对着窗外的夜空,抑制不住地微笑,“我说我下星期要考试了,很忙,你猜他怎么回答我?”姐姐转过脸,眼睛是被那个微笑点亮的,“他说:对不起请你听清楚,我是问你什么时候有时间,不是问你有没有时间。”姐姐笑了,“他还挺霸道。”

鬼知道刘宇翔那个家伙用上了哪部片子的台词。“姐。”我有点不安地问她,“你不是就只见过他一次吗?”“对呀,是只有一次,但是我记得他很帅的对吧?”“他比你小三岁。”“那又怎样?”姐姐问。“而且他是个万年留级生,就知道抽烟泡迪厅打群架。爸爸妈妈准会气疯。”“有什么关系吗?”姐姐几乎是嘲讽地微笑了。“我没有问题了。”我像个律师那样沮丧地宣布着,有点不可思议地看着我笑得几乎是妩媚的姐姐。

很多年后的今天,我依然记得姐姐夜空下泛红的、可以入绢姨镜头的笑脸。我进了大学,看够了那些才十八岁却拥有三十八岁女人的精明的女孩,看够了她们用自己的头脑玩弄别人的青春,我才知道:那一年,我二十岁的姐姐,为一个十七岁的小混混在夜空下闪亮着眼睛微笑的姐姐,原来这么可爱。

周末姐姐自然是答应了刘宇翔的约会。那天早上我们家的信箱里居然有一枝带着露珠的红色玫瑰。姐姐把它凑到鼻子边上,小心地闻着,抬起头笑了:“安琪,我还是更喜欢水仙花的香味。”她的声音微微发着颤,脸红了。“拜托。”我说,“哪有这种季节送水仙花的?”“也对。”她迟疑了一秒钟,然后拿起了电话,第一次拨出那个其实早已经烂熟于心的号码,“喂,刘……宇翔吗?是我。我今天有空。”

星期六的下午我一个人坐在小屋里画画,听见姐姐哼着歌出门。“喜欢看你紧紧皱眉,叫我胆小鬼,我的感觉就像和情人在斗嘴——”姐姐的声音里有种很脆弱的甜蜜。我知道姐姐没看见过刘宇翔紧紧皱眉的样子,只不过在她的想象中,刘宇翔已经成了她的情人。爱情,到底是因为一个人的出现才绽放,还是早就已经在那里寂寞开无主地绽放着,只等着一个人的出现呢?想象着姐姐和刘宇翔约会的场景,我都替姐姐捏一把汗。她连平时的小考试都会紧张得要死,真不知道她有没有办法来应付刘宇翔那个有的是花招的家伙——比如,他们会接吻吗?如果刘宇翔坏笑着猛然俯下头去,姐姐懂得自然而然地迎上自己的嘴唇吗?很难讲,不过要是我的话,如果谭斐在某一天突然吻住我,我是知道自己该怎么办的。会有那一天的,我对自己说。

“早就想看看你的画了。”我被这个声音吓了一跳,怎么会——是谭斐呢。

谭斐对我微笑着——他的脸真的是完美——可那并不是我想要的微笑,“安琪,其实我早就想看看你的画,可以吗?”

“可以。”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该死,我应该更大胆一点不是吗?

他走了过来,很有兴趣地看着我的画纸。“这么多的蓝色,”他说,“这幅画叫什么名字?”他笑着问我,就像在问幼儿园的小孩儿。

我冷冷地看他一眼,什么都没说。

“我想你画的是大海。对吧?一定是大海。”他依旧是那种语气,好像认为他是在帮助一个叼奶瓶的小朋友发挥想象力。

“《将进酒》。”我说。

“什么?”他显然是没听清楚。

“就是李白的那首《将进酒》,这些蓝都是底色,一会儿我要画月亮的。我要画的是喝醉了酒的李白眼睛里的月亮。”除了我的老爸和谭斐以外,我最喜欢的男人就是李白。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真他妈的性感,“如果我是个唐朝的女孩。”我对谭斐说,“我一定拼了命地把李白追到手。”

“你要画李白吗?”他问我,明显认真了许多。

“不画,只画月亮。因为没有人可以画李白。”我说。

“我可以问,你想把月亮画成什么样子吗?”他专注地看着我,用他很深的眼睛。我低下头,每一次,当他有些认真地看着什么的时候,那双眼睛就会猝不及防地烫我一下。

“裸体。”我的脸红了,“膝盖蜷在胸口的女人的裸体。李白没有爱过任何女人,除了月亮,月亮才是他的情人。”我说得斩钉截铁。我没有告诉谭斐,我的这个感觉来源于一个叫《情人》的电影。是我和刘宇翔他们在一个肮脏的录像厅里看的。他们激动地追随着那些做爱的场面——术语叫“床戏”,可我,忘不了的是那个女孩子的身体,那种稚嫩、疼痛的美丽,苍白中似乎伤痕累累。“可是今天的月亮已经变成《琵琶行》里的那个女人了。弟走从军阿姨死,暮去朝来颜色故。屈原李白杜甫们都死了,天文望远镜照出来她一脸的皱纹,再也没人来欣赏她。她是傻瓜,以为她自己还等得来一个李白那样的男人呢。”

谭斐有点惊讶地望着我。然后他慢慢地说:“安琪,你很了不起。”

“画好了以后我把它送给你。”说这句话的时候我的心都快要跳出来了,但还是勇敢地抬起头,注视着他的脸。

“谢谢。”他笑了。尽管那依然不是我想要的那种微笑,但我已经很高兴了。我低下头,装作调色的样子。我绝对不可以让他看出来我的手指在发颤,他会猜出来我喜欢他的。

客厅里一声门响,然后是姐姐的脚步声。

“姐你回来啦——”我叫着。跑了出去。

姐姐脸上没有那种我想象中的红晕,她现在反倒是淡淡的,就好像她是和平常一样刚从学校里回来。“姐,怎么样?”我急切地问。

“挺好。”她笑笑,像是有一点累的样子。

“再讲讲嘛——”

“没什么可说的,就是挺好。”她看着我,眼睛里全是奇怪的温柔。

“北琪你今天很漂亮。”谭斐对姐姐说。

“谢谢。”姐姐点点头,没有表情。

姐姐再也没有对我提过那天她和刘宇翔的约会。我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也不知道他们有没有接吻。只知道从那天以后的一个星期,刘宇翔只打过两个电话。接完第二个电话的那天,姐姐没有吃午饭,妈妈摸摸姐姐的额头:“是不是病了?”姐姐把头一偏:“没有。”我看见姐姐的眼里泪光一闪。

我拨通了刘宇翔家的电话:“刘宇翔,你给我滚到学校来,我在操场等你。”

那是记忆里最漫长的一个下午。春天的风很大。学校的操场上扬着沙。我等了一个小时,两个小时,还差一刻钟就满三个小时的时候,刘宇翔来了。他的头发被风吹乱了。慢慢地,走到我的面前——我就站在国旗的旗杆下面,他一眼就看到了我。我们都没说话,我想如果有人在操场边上的楼里看着我们的话,会奇怪地发现两个在风中沉默的小黑点。

“林安琪……”

“刘宇翔。”我们同时开了口。

他说:“你先说。”

“刘宇翔。”我问,“如果你不喜欢我姐姐,为什么要追她?”

“第一次见她的时候,”他慢慢地说,“可能因为是傍晚了吧,光线的关系,觉得她真像吴倩莲。可是真到约会那天,在阳光下看她,发现错了。对不起,我……”他困难地解释着,“我知道我说的不清楚,可是我承认,我承认决定追她是有点仓促了——”

“刘宇翔。”我打断了他,几乎是有点悲愤地打断了他,“我从一开始就有点担心,因为我知道我姐姐不够漂亮,不,不是不够漂亮,是很不漂亮,可是她善良——好像你们男生不太在乎这个。我还以为这一次,姐姐真的找得到一个人来爱她——”我重重地喘着气。

“林安琪。”他说,“只有你这种小孩儿才动不动就爱不爱的。我——”他笑了,“我不知道什么叫爱,我追女孩儿是为了泡,不是为了爱。”

“你浑蛋。”我说。

他看着我:“你再骂一句试试看。”

“浑蛋。”我重复。

他走近了两步,低下头,吻了我。一阵短暂的眩晕,远方的天在呼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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