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河以北，中原大地，曾经狼烟四起，女真铁骑纵横驰骋，追逐宋兵。
十年过去了，硝烟散尽，这里再无一个宋兵。金兵将占领的大宋土地改名叫着齐国，交给一个投降的汉人刘豫统治，国都依旧是汴梁。
刘豫在台面上统治着齐国，汴梁统军司的金国人则手持利刃在后虎视眈眈。
王高来到汴梁的时候，正是阳春三月，大雁飞过去了，向金国人老家飞去。燕子飞回来了，在百姓家的梁上筑巢。汴梁百姓又见到了从南方飞来的燕子，孩子们在梁下惊叫欢笑，老人们沧桑地说起在金 国人老家的老皇帝和在杭州的新皇帝，寡妇们看着门前柳树新发的嫩芽，想起了十年前随大军南去的丈夫。
他还在人间否？他还想着汴梁的妻儿吗？
王高将文书交给地方官，大宋赴金使臣路经汴梁的消息很快传到了皇帝刘豫的耳朵里，他立刻传令升朝召见。
王高来到齐国皇宫，觉得光阴颠倒，仿佛回到了北宋。这里是从前宋国的皇宫，高门广第，黄钟大吕，处处显示着大宋曾经的尊荣，先祖王安石曾每天在这里进进出出，忙忙碌碌，协助皇上打点国事， 留下了熙宁变法的华彩乐章。谁曾想百年之后，金国人会闯进来当主人，他们还故意搬出了一个傀儡皇帝坐在这里，打点门面，存心要气死赵家的后人。
齐国朝臣倾巢出动，迎接宋国使臣。王高见到了张孝纯、郑忆年、孔彦舟、徐文等齐国大臣和刘豫的儿子刘麟，这些人冠冕堂皇，列队而立，很有点大国朝臣不可冒犯的威严。
王高瞧着这阵仗，心中暗暗吃惊，在杭州，他心中只有金国没有齐国，齐国就是金国的一个幌子，刘豫就是金国人手中的木偶。
没想到这些人有模有样，齐国还真不容小觑。
一番客套后，肥头大耳的刘豫直奔主题，急切地问起王高去金国的打算。
王高漫不经心地说："没什么大事，只是宋国多年没有派使，今番派我去通融通融，本不想惊动齐国。"一边说一边还左右扫视，看看齐国大臣们的反应。
刘豫瞪眼瞅着王高，脑子像轱辘一样转着。最近他隐隐感到远在上京会宁的金皇对他很不满，汴梁统军司的金国元帅对他也不像从前那样亲热，金国人好像不喜欢他了。依金国人的脾气，不喜欢他了， 就会很快把他赶下台。他坐卧不宁。听说宋国派使去上京，他一下警觉起来，生怕金国背着他和宋国通好。
刘豫觉得王高没说实话，因此很不高兴。王高是宋使，不会对齐国皇帝说实话，这个刘豫是知道的，他能忍。但这个年轻人当着自己左顾右盼、随随便便，好像没把自己当回事儿，这让他不能忍了，好 歹刘豫是齐国皇帝，在他面前，没人这么没规矩。
这家伙哪像个国使啊，刘豫想，简直就像个没见过世面的街头混混。赵构派这么一个人去金国，真是瞎了眼。想到这里便有点儿瞧不起赵构。
召见结束后，刘豫遣散众官，邀请王高到内殿说话，想从王高口中套点值钱的东西。
下了朝，刘豫一点儿皇帝的架子都不端，亲自为王高沏了一壶茶，令王高大吃一惊，这事儿要传出去，宋国史官会说"某年某月，伪齐皇帝刘豫亲自为宋国赴金使臣、资政殿学士王高沏茶"，并一字不 差地记入宋国国史，这将让刘豫名誉扫地，王高小心啜着茶，想了想，决定不把这件事儿告诉他人。
"王国使贵庚？"刘豫小心地问。
"属猴，今年二十有五。"王高说。
"真是年轻有为呀。"刘豫说，满脸的微笑，"我二十五岁时，还在县城衙门听差呢。"
王高说："全靠运气，赶上和金国打仗，宋皇重用年轻人。"
刘豫嘿嘿一笑，说王高谦虚，王高能年纪轻轻登上高位，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书读得多。
说到读书刘豫感喟起来，说自己是个粗人，没怎么念过书，吃了一辈子亏，从前在县城里做提辖时，知县老爷比自己年轻一轮，自己却要听他的，刚开始自己想不通，后来想通了：知县老爷是举人出身 ，而自己连秀才都不是，自然是自己听他的。
刘豫突然哈哈大笑起来，说："可惜知县老爷早死了，不知道俺今天也做了皇帝。"
刘豫又问王高是哪里人，王高说是四川人，刘豫说四川出人才，诸葛亮就是四川人。
"现在齐国、金国和宋国，就像魏国、蜀国和吴国，三分天下。齐国最弱，就像当年的蜀国。我这个皇帝难啊。当年的蜀国皇帝刘备有诸葛亮辅佐，而我没有。如果我有个诸葛亮，早就把宋国和金国搞 定了。"刘豫说，满脸遗憾。
王高想：诸葛亮虽然做了蜀国丞相，但不是四川人，刘豫这么说，只不过让我高兴。但刘豫的话是胡话，以诸葛亮隆中高卧的派头，真要活到今天，是决不会替刘豫卖命的。
刘豫又问，自己当了齐国皇帝，南宋老百姓怎么说他，是否在背后骂他。
刘豫说话越来越随意，刚才在朝堂上那股君临天下的威严荡然无存，此刻，单独和宋国使臣说话的他，就是个有七情六欲的普通人。
王高并不想惹得他不高兴，给自己北上会宁添乱。王高说，翰林院门禁森严，自己很少接触百姓，不知道他们怎么想。
"翰林院的人总知道我刘豫的名字罢？"刘豫紧追不舍。
翰林院的学子们当然知道刘豫，他们骂他是汉贼，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但王高不能说。
"翰林学士们一般不说齐国。"王高淡淡地说，企图绕过这个话题。
王高的话令刘豫更加不快，他刻意保持的淡定的神态更加让刘豫认为是一种傲慢，刘豫觉得，照王高的说法，在南宋朝廷最有学问最清高的一群人眼里，根本就没有齐国这个概念，自然心里也没有刘豫 这个人。
刘豫不禁感到有点儿沮丧。当他被架上齐国皇帝之后，他对齐国的前途是乐观的。宋兵不堪一击，赵构被神勇的金兵追击到海上逃亡，这是多么的狼狈，多么的不堪啊，简直把赵家祖宗的脸都丢尽了。 宋国将很快灭亡，这是板上钉钉的，刘豫需要考虑的，只是宋国灭亡之后，金国会不会把江南这块肥肉封给齐国。刘豫长期在江南任地方官，知道江南是个好地方，美女不难找，男人性子软，不似汴梁 刁民这般难弄。
但追赶赵构的金兵最后退回来了，金兀术转身一闪，去了陕西，丢下个烂摊子给刘豫，让他直接和宋军交手。
十年过去了，数不清和宋军打了多少仗了，齐国的军队几乎是每战必败，好在几个领兵的将领，如大将李成和自己的侄儿刘鲵等人意志坚忍、屡败屡战，从未泄气，好在金兵在身后为他撑腰，好在宋兵 也有点儿心虚畏战。
刘豫摇了摇头。
"宋国人恨我骂我，我不怨他们，但他们瞧不起我，就有点托大了。"他缓缓地说，有点儿咬牙切齿，王高感到他的内心似乎深不可测。
刘豫很快又轻松起来，他说："齐不能灭宋，宋也灭不了齐，齐国有金国撑腰，金兵不可战胜。"
王高对此不敢苟同，提醒他金兵两年前被赶出了陕西，而宋军参战的不过是些地方部队，朝廷虽然派了张浚前去督阵，但长江一线的主力都按兵不动，就这样金兵便落花流水了。
"金兵没说的那么厉害嘛。"王高说。
"金兀术在川陕是碰了一鼻子灰，"刘豫说，"但这并不能证明金兵不行了，这只是金兀术个人的失算，是他执意拿川陕开刀的，但他没想到，在陕南和川北的崇山峻岭中，金国铁骑有劲使不出。"
王高还想争辩，刘豫问："你没当过兵吧？"王高点点头，刘豫大手一挥，就像面对一个微不足道的部下，以不容争辩的口气说："没当过兵，没和金兵打过仗，就不知道金兵的厉害，就不能乱说。等 你到了会宁，和金国人混熟了，你就会知道金国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了。"
接下去刘豫谈及自己在江南做地方官时的一些旧事，问起一些人，王高都浑然不知。刘豫借题发挥，说这些人说不定都被赵构秘密处决了。
"跟着赵构，谁都捞不着好果子吃。"刘豫恨恨地说。
王高有些惊诧，小心地问："莫非你和赵构还有恩怨？"
刘豫长叹了一声，说："赵构这个人很阴险，他登上皇位后，竟要我到济南府任知府。"
"那不是宋皇看重你吗？"王高说。
刘豫说："那时金兵已经攻占汴梁了，赵构强迫我去济南，那不是要置我于死地吗？"
王高说："你现在不也活着吗？"
王高似乎是在暗示刘豫当了叛徒，刘豫不快地瞪了王高一眼，说："总之，他没安好心。他对我不仁，我就对他不义。"
刘豫似乎急切地想在王高这个南宋命官面前辩解些什么，王高不置可否地冷笑着。强敌当前，如果赵构不是相信刘豫，看得起刘豫，他会派他去掌管济南吗？他不至于为了消灭一个讨厌的人，拿一个山 东来开玩笑吧？
可惜赵构看错了人，王高默默地想。
刘豫又说起齐国。在他统领下，齐国政通人和，国泰民安，老百姓今天过上了好日子。
"中原的老百姓遇上了我这个好皇帝，真是他们的福气。"刘豫说。
看着他得意洋洋的样子，王高觉得恶心。
刘豫很想从王高那儿多打听点南宋朝廷的事儿，便要王高在汴京住上一个月再走。
"汴梁是个好地方，"他说，"听说好多去杭州的大臣写诗怀念汴梁的美食呢，你大老远地赶来，一定要品尝品尝。"刘豫说。
王高说要务在身，不敢久留，刘豫再三挽留，说王高毕竟是故国来的使臣，是大齐国的贵客，无论如何要留下来待几天。
"如果你不留下来，就是瞧不起我刘豫。"刘豫拉下脸说，似乎很讲义气。
这话让王高觉得刘豫还在做提辖，他面对的这人就是个提辖，刘豫做提辖时一定有不少小兄弟，他很可能常常和兄弟们这样说话。
这小子居然混成了皇帝，虽然是个傀儡皇帝，但也是奇迹。
王高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