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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十一章

秋风轻,秋叶黄,有人很惆怅。

像他这种心地仁厚胸怀宽广的好人,为什么别人都了了宿愿心满意足,唯独他仍是孤零零光棍一个,还不得不陪着某个呆瓜偷偷从京里潜逃出关。这一路崎岖荒凉,除了野花野草,百里十里不见人烟。

“阿岫,你不用那么心急,听说皇帝老爷不是让你养好伤再说么。”

反正他拗得要死,皇上老人家只能叹一句“由他去罢”,特赐乌雅回门再嫁,也不怕今后再有什么牵扯,他何必像要被逼成亲一样偷溜出京?

唔……要是新娘是烛雁妹子,恐怕白岫别说偷溜,还会急不可待早早抬了花轿去截人,以防那丫头偷溜才是。

“烛雁在生气。”白岫放松缰绳,任马蹄哒哒,有些低郁地说。

“为什么生气?因为汉庭还是不肯退婚,还是我说了那句干脆先下手为强、生米煮成熟饭?”卢射阳不解地问。他那天说完这句,烛雁妹子脸色依稀仿佛有些不对,瞪他的眼神如利刃飞箭,让他很是心惊了一下子。

然后第二日烛雁也不知为何,就扔下白岫,径自收了行李离京返家,让他为自己的口不择言自责了足足一炷香的时间。人家是个黄花女儿,怎么能这样歹意地在她面前谋算她清白!

应该趁她不在时给白岫出这个主意才对。

“我也不十分清楚,可能……”他没了声音,只是低头瞧着马鞍。

“难道是汉庭说的那句旗民不婚?虽然满人和汉人成婚是难了些,但你又不承认你是融隽,户籍无处可考,从此当你是汉人也就是了。”

提到这个,卢射阳就恨得牙痒痒:白岫死不承认自己是融隽,一口咬定记不起从前的事,看他很无辜茫然的样子,竟猜不出他到底是否真的失忆过深难于记起。结果那晚在宫中提起的交换条件也没达成。这死小子不做证言,算白救他一场。

不过嘎大人被对立的裕佳贝勒揪住了罪责,也不算枉费了自己几乎与白岫撕破脸的代价。京城权势争斗此消彼长,党派林立尔虞我诈,实在是无趣之地。

呃,还有——

“阿岫,我刺你一剑,你不会记仇吧?”

“嗯?”白岫心不在焉地应,“不会。”

“喂,你答得很敷衍,不是想什么时候偷偷报复我吧?”

白岫看了他一眼,又遥遥看着前方,淡淡地道:“你现在和那时候很不一样。”

卢射阳注视他片刻,忽地一笑:“人都是有几张脸的,你也不例外。”

白岫现在和那时在宫里的语气神情,想必不会在烛雁面前出现。也正因如此,才更让人怀疑他为留在烛雁身边,强说自己不再记得,舍弃过往一切,家族姓氏、亲眷妻室、大好前程……与所有的曾经。

也许从前那个他不熟识的融隽,会困于责任道义,抉择两难。但现在这个孩子般的白岫,却可以任性执意,要自己想要的,义无反顾。

“这样也好,亏欠两个总不如亏欠一个。”

让人眼红的是,他卢射阳也不比谁差,可是至今为止,别说两个,连一个想亏欠……不是想奉献他全部身心的姑娘都没有啊!

“还有烛雁妹子到底在生什么气,居然扔下你一个自己回家?”卢射阳很恶意地三姑六婆,“而且听说汉庭几天前也回去了,这两人一前一后,怎么都不顾你?”

白岫犹豫着,不知该不该说。

汉庭为什么回去他不知道,但烛雁……她是听了卢射阳的话,之后便很怀疑地翻了脸,暗地里气恼地揪住他,问那夜他是不是故意的,而并非因为药效所致的神志糊涂?他在烛雁面前从来不说谎,只好老实地承认:她总说乌雅是责任,那么这样一来,烛雁便也是责任……也就不能再推开他,将他推给别的女人。

所以烛雁应该就是为这个,一恼之下扔下他回了关东。

虽然他很喜欢……可是烛雁好像很疼,如果以后她不许了,怎么办?

“笨阿岫,想什么哪,都不理我!”

白岫瞥他一下,又赶快转回去,专心看路。

卢射阳吓得差点从马上栽下去。

“混蛋,你干什么看着我脸红?我警告你:你已经有烛雁妹子了,况且就算你再俊,也是个男人……”

一群乌鸦从道边树林里聒噪地扑出来,在半空盘旋一阵,又隐没在浓密的林叶间。

还没到村口,就见一队迎亲队伍喜气洋洋地迤逦而行,敲锣打鼓,一路欢腾好不热闹。

卢射阳笑道:“快些,我们去讨碗喜酒喝。”

于是二人加鞭,才近得一些,看清婚嫁队伍人员面目,卢射阳忽然诧异,“新郎是汉庭,他和谁成亲?”

白岫远远望去,那人群簇拥中高鞍吉服的新郎,可不正是时汉庭?他回来应没几天,这么快就娶妻?

“我去问问。”卢射阳自告奋勇,策马前进。

还未到近前,经过几个行人后,他又忽然折回来,震惊道:“我刚才过去,听见前面那几个人议论说什么新娘有了两个月身孕,还有佟家什么的,到底汉庭娶的是谁?”

白岫心口“咚”地好大一声,像有什么沉入极深的水底,压迫得呼吸都困难,身上的伤仿佛都绽裂开来,撕开皮肉彻入骨髓,血液都要沸腾。

飞马上前,奔到迎亲队前一勒缰绳,骏马长嘶,迎亲队伍猝不及防,一时间鼓乐顿停,哎哟哟撞成一团。

他翻身下马,直向红轿而去:“烛雁,你出来,我要见你!”

跑得太急,脑里一时有些恍惚。很久很久以前,是谁当街拦下彤彤红轿,急声切唤:“我要见你——”

一匹披红挂彩的马匹踢踏而来,马上人婚服喜庆,恼怒地喝道:“你干什么?”

那时谁骑马迎接,诧异相询:“出了什么事?”

时汉庭见了他,大皱其眉,“你又到哪里寻烛雁,这里在办喜事,你特意来胡闹么!”

那时谁在轿前毫不退缩,昂首清楚地道:“……喜欢的是我,我要带她走。”

“烛雁……她是我的,我要带她走。”

“我已经说过,我不会同意。这里在忙,烛雁的事,改天再说。”

那时又是谁无声沉思,良久轻言,一语惊众。

依稀,他对轿中人说的是:“你若想跟他走,我不拦你——”

而今天,怎么……都不一样?

白岫一急,将时汉庭从马上拉下,微声虚弱:“烛雁的孩子也是我的,你不能娶她!”

时汉庭一震,失声惊问:“你说什么?”

白岫飞马拦轿,卢射阳大是盛赞,什么痴心可昭日月,此生不渝海枯石烂,那一刹英姿俊秀迷倒万千,当初人家抢他新娘今日他抢别人新娘……

只不过,都没抢成功就是了。

卢射阳深刻检讨:“都是我不好,是我没听清,传错了话,才闹出误会来。”

那轿里新娘确是怀有两月身孕,只是并非烛雁,当时路人说的是新娘家的老姓:佟佳氏。他怎么能搞清那些旗人宗室族谱哈拉之类的啊,听错也情有可原嘛,结果笨阿岫一着急,好像不可收拾了……

他真的真的不是故意的啊!

而时汉庭着新郎婚袍,是因夫家想沾沾新科进士及第光耀门楣的喜气,特求时汉庭穿了婚服代新郎接花轿行一段路程,仅此而已。

佟老头陷在震惊里不能自拔,这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去年他进山采个参,多年的儿子就没了;今年才采参回来,儿子女儿女婿搅成一团乱,他怎么这样命苦,这几个讨债的死孩子没一个让他省心!

“都是你这死丫头的错!”

抄起擀面杖就追烛雁,烛雁见势不妙扭头就跑。从屋里跑到院里,绕着水井辘轳和晾萝卜干的簸箕架子追来躲去。大黄见状兴奋万分,兴高采烈跑过来积极参与,被佟老头一脚踢开。

白岫上前护住烛雁:“都怪我不好。”

“你不用替她说好话,这丫头片子趁我不在,竟敢反了天!你和汉庭向来都乖巧懂事,就这死妮子主意多不听话脾气又倔,阿岫你让开,我非好好教训她一顿不可!”

烛雁躲在兄长背后不服气:“你就是偏心,难道是我强逼大哥就范不成!”明明是她吃了亏好不好,这老头到底是不是她亲爹?

佟老头倒抽一口凉气:“你你你这种不知羞的话也说得出来?汉庭正派规矩,阿岫实心眼什么也不明白,你又没长得像仙女,两个人干什么好端端抢起了你?”

烛雁火了,推开白岫站出来,“是啊,你生的女儿不知羞,勾引了自家大哥,然后逼时家退亲。你打死我罢,反正我埋在土里,丢不丢脸的也不关我的事!”

烛雁这一厉声,佟老头的气势反倒弱了:“你、你还有理?这一两年,阿岫不比你受的苦多??我叫你照顾阿岫,你照顾到哪里去了?”

白岫轻声道:“爹,你别骂烛雁,委屈了她……”

“不用你说,你也不是好树果子!”烛雁不领情,气愤愤地一脚踢在他小腿上。

“反了反了,当着我面就敢欺负阿岫,还说委屈了你?”佟老头心疼地扶住白岫,“痛不痛?这死丫崽没大没小,竟敢下脚这么狠。”

“痛死活该。”她没好气拖过白岫手臂,“你过来,我还有话没问完。”

“哎,阿岫阿岫,死丫头你不许再欺负你哥哥听到没?”

操心的老爹在后面急得跳脚,烛雁拽着白岫一直出了院子,寻了个无人地方才停下,端详他半晌。

“你怎么出京的?那边不是一直拦着不肯放?”

“我和卢射阳偷偷潜出来的,皇上在追查嘎大人的事,也没太坚持留我。”

烛雁低头不语,那一夜在宫里惊得险些魂飞魄散,至今想起仍隐隐后怕。要不是她逃出别院时凑巧听到嘎大人下令,说不定便再也见不到白岫。自己一时气恼,先跑回家来,大哥伤未痊愈,怎经得起由京出关千里迢迢,一路奔波劳累。

叹了一口气,伸手解他衣襟盘扣,刚要再问,却见他好像很不自在,居然紧张兮兮地明显僵硬。她想看看他的伤而已,他干什么脸都涨红了,漂亮的眼睫微垂了下,又很惊喜地看向她。

“那……你不生我的气了?”他嗫嚅地道,“我不知道你会那么疼……”

这一句立时勾起烛雁的新仇旧恨,也顾不上看他的伤,揪住白岫衣襟,恼得眼都红了:“你就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我、说我……”

“我、我那时声音很小,好像应该没叫旁人听见……”

“人家又不是聋子,怎么会没听见!”烛雁恼怒得带了哭音,她没有脸见人了,都是笨蛋大哥的错!

她本就吃了亏,之后还要被人指责是她不对?最最要命的是,现在居然又闹得尽人皆知:明明已有婚约,却行为不检,与自家兄长做出羞耻事来。大哥是乡里村外都知晓的痴儿,那么,整件事就全都是她的责任——

怎么会闹到这个地步,让她想当做什么都没发生都不行。

白岫手足无措地看着气得眼红颊也红的烛雁,不知怎样安慰才好。想要碰一碰她的手,却被她气恼地拍开。他心一沉,胸腔里窒郁得像压了块大石,堵得好生难过。

见她气急火大地站了一阵,转身就走,他赶快跟着她。

烛雁恼道:“你跟来干什么!”

他顿了一顿,呆停片刻,还是只能跟上去。

喧闹平歇,空中残余着酒水菜肴混合的味道,夜风拂过,一丝鞭炮硝烟余味也隐隐夹杂其中。

乡间的流水席吃得热闹非凡,到深夜才意犹未尽地散去,人们相互祝福着告辞,三三两两出门,散向不同方向。

有精力旺盛调皮捣蛋的年轻人,吵嚷着哄笑着去闹洞房,琢磨着鬼点子捉弄一双新人。

“汉庭,走啊走啊,一起去。”

时汉庭放下手中纸笔,笑着摇了摇头,将长长的礼单交给新人长辈:“您看看,与红包对一下,数数有没有遗漏。”

“状元大人写的,哪能有错,我只管收着就好喽!”长辈笑逐颜开,信任地将礼单小心折好。纯朴厚道的乡间人,不懂得科举甲榜名次,及了第就钦羡地称呼“状元大人”,戏文里考上的都是状元大人,哪里有别的称呼。

“状元大人,你也快成亲了,什么时候办啊?那时候就是新郎官,可不能自己写礼单了哈。”

时汉庭含糊地应声,简单收一收桌上东西:“没有什么事的话,我就回去了。”

“先别急呵,去看看新房,今天我们沾了你的喜气,晚上也沾沾我们的。”

长辈热情招呼,将他硬拉至新房门口,那里早就聚集了一堆人,男女老幼,笑嘻嘻扒着门窗觑向房中新人。

时汉庭怔怔看向炕里的新娘,华服娇羞,盘膝坐帐。满人新娘不蒙盖头,盈盈烛火下,满面红晕,眉眼含笑,如桃李初绽。

“这回子孙饽饽可不用吃了,人家早就有谱啦!”有人嘻嘻窃笑。

“早早晚晚都注定了,是你的就不会跑到别人家去。”

上了年纪的嬷嬷摇头不赞同:“这样总归不好,总归不好。”

“怕什么,反正有情人,年轻气盛没把持住也难免,家里又乐见其成,赶快把喜事办了,也就算成全了。”

“哎哎别挤别挤!汉庭呢?白天里接轿时遇见阿岫拦道,就不见了一阵子,这会儿又到哪去了?”

“回家了吧,人家帮着迎亲、写礼单忙了一天,也该累了……”

门口窗前吱吱喳喳,房里红彤彤喜庆洋洋,新郎被灌得醉醺醺,歪七扭八任人摆布,新娘瞧得好不忍,却碍于颜面不敢拦。

谁斩了月清辉,泼了天河水,缀就这满天星子,明灭闪烁,摇摇欲坠?

是不是有一颗划空而过,落入他眼底,才双目烫涩,炙痛难言不能忍。

“不知羞耻!”

狠狠一句。

末了愤恼耻辱却转为深深痛楚,辗转烙印入骨,刻蚀在心,一寸一分啃啮凌迟。

他于烛雁不是有情人,所以她不愿嫁,宁可与白岫日日厮缠,终究缠至不可挽回,贻笑于人。

一直以为,有了婚约,名分就已定。她不过是不懂事,不定性。白岫不过是痴儿稚语一厢情愿,再怎样使性闹脾气,都不会改变不能逆转。

可是并非如此,白岫不是他认为的白岫,烛雁也不是他以为的烛雁,他只扯住了那根婚约的线,却从未真正抓住过烛雁的手。

眼角痒痒,有什么滑落下来,星空模糊了,闪烁的微光都溶在一团墨漆苍穹里。

“时汉庭……”

抽抽噎噎在头顶响起,他一吓,狼狈地以袖遮眼,在稻草堆里坐起,羞怒地喝道:“你来干什么?”

孔雀蹒跚地挪到他身边,稻草松软,一跤跌倒半天挣不起来。他没心情理她,却也不能当没看见,只得勉强扶她一下。

“我去你家找你,才知道你要和烛雁姐退婚,你们吵架了吗?”

他哼了一哼:“你消息倒快。”

“你舍不得,为什么还要退?”

“谁说我舍不得!”时汉庭怒气骤生,佟家养女不教,耻行败坏,他蒙受大辱,愤怒都来不及,有什么舍不得。

“可是你在哭。”

“我、我是在生气!”他恼羞尴尬,见孔雀抹着眼泪,没好气地道,“你又哭什么?”

“你从来都没哭过,我有点害怕……”她哽咽地道,“你这样又不凶,又很伤心,我心里就难过……”

时汉庭啼笑皆非:“我不凶,你就难过?”

“笨猪,是你伤心,又在哭,我心里才难过!”

眨一眨眼,天上的星子又清晰了,月儿挂在中天,隐隐罩着一圈光晕。明天,大概要起风了。

心里竟有些柔软,这平日刁蛮任性的小姑娘,居然会因他的伤心而难过。以住不曾耐心与她说过什么话,现在却只有她陪着自己一同落泪。

“你又找我有什么事。”

提及这个,孔雀难过更甚:“过阵子要选旗女入宫,我可能也在名册,所以才来找你。”

“在册就在册,找我有什么用?”

“找你当然没有用,我又没要你想办法帮我划掉名字!”她气冲冲地大声说,闷了一阵,心里着实委屈,“可是这一去,可能要好久,也可能永远回不来,也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时汉庭吁口气,“我还以为什么事,见不到便见不到,有什么好难过。”她不来吵他,他反而轻松些。

孔雀揉着眼,扁扁嘴又要哭:“就是嘛,你那么凶又讨厌,我为什么要难过。”

半晴的天,朦胧的月,稻草清香,老黄牛在圈里偶尔弄出些声响,大概也快睡了。

倚在草堆上,她一句他一句,漫漫然说着,聊一阵吵一阵,懵懵懂懂,不晓情怀。

烛雁跑到西面望云山的道观住了几个月了。

道观里只有几个清修的女道士,观主已经很老了,烛雁挺喜欢听她说话的,平心静气、和蔼慈祥,像过世的娘。

“令兄又来了。”老观主在树下参禅打坐时,忽然睁眼微微笑道。

“我才不认识他!”烛雁正捉着观里的小猫玩,赌气不看已站在门外阶上的白岫,轻轻抓挠小猫脖子,小家伙惬意地眯上眼。

“认识不认识,终归有缘。”老观主含着笑,看白岫在门外很渴望地看进来,却犹豫着不敢踏进门。

一个人“噔噔”跑上阶,口里叫着:“融小爷,皇上还是希望您回去……”

白岫无奈,轻声道:“你不要再跟来了。”

“融小爷,这穷乡僻壤有什么好,吃不饱穿不暖的;府里人都惦着您,连大格格都特意回去一趟,可惜您不回京,就没见着。裕佳贝勒也说,京里多好,您实在和佟姑娘分不开,就把她带过去;乌雅格格早就另嫁搬走了,如今府里没了主子,叫一群奴才怎么好……”

“谁说我大哥吃不饱穿不暖,你哪只眼睛看见了?”

不高兴的声音从门里传来,那仆人一转头,一位素衣长裙清淡窈窕的姑娘出门来,将白岫挡在身后,冷淡地道:“他进一次京,又是伤又是病的,还有人要他的命,他回去干什么?”

尤其是:好的没学来,什么手段卑鄙、图谋不轨、那种那种事情……之类的都学来了,一定是卢射阳或那个裕什么贝勒的教坏他,原本他什么都不懂,哪里知道这些。

“呃、这……咱们是府里的奴才,也是听人吩咐,况且主子们要办大事,可能磕磕碰碰也难免。您就是佟姑娘吧,裕佳贝勒说您清水出芙蓉,果然没错。”

“京里人说话真古怪,客气谦恭得快把人吓跑。”烛雁听不惯地直皱眉,又道,“你回去吧,大哥还在养伤,回不回去,看情形再说。”

“可是……”

白岫被拉进门,仆人叫了几声,只得看着木门被掩上。

老观主已微笑站起,瞧着安静俊挺的白岫,略显憔悴,却干净净的,眼神清澈,犹如稚子。

“这位施主有些面善。”她注视一阵,温然开口。

“观主认得我大哥?”烛雁疑惑。

“不。”老观主悠悠道,“虽不相识,也可以是有缘人。”

“什么意思?”她更疑惑。

“贫道瞧这位小哥有慧根,想收他做个徒弟。”

烛雁大吃一惊:“那怎么行!大哥要是出家,我、我……”她怎么办?“我爹不会允的。”

“既如此,贫道也不便勉强。”老观主慢吞吞地踱开,口气好像很惋惜,“有缘人难求,错过不再来——”

见她渐渐转过殿角不见,烛雁才瞪着白岫。生得好就是占便宜,连个没干系的老道姑也为他说好话。

“烛雁,村里人没有在议论,他们那天没听到。”他惴惴地道,“是真的……”

“哼,一百遍,听腻了!”烛雁不理,自顾逗着怀里的猫儿。

“爹说,你回去洗衣煮饭,他就不念你了。”白岫小心扯扯她衣袖,很忧郁地道,“回去吧,爹总说还是你煮的饭好吃。”

“哼哼!”

“烛雁,你有没有起疹子?我带了药给你。”

“才没有,一秋一冬,半颗也没有。”

白岫没话了,讪讪地低着头。

他不说话,烛雁却不自在了,瞥他一眼:“爹煮饭也没有很难吃,你干吗把自己养那么瘦?”

他接不上话,只是有点惊喜地看着她。烛雁愿意理他了?刚才还帮他赶走那个死缠不放的人,那么也许……

烛雁将小猫放上他肩头,说一句:“不要动。”便从怀里掏出梳子,走到他身后,将他头发打开,重新编结梳理。

白岫便不动,小猫在他肩头打转,爪子碰碰他耳朵,尾巴在他眼前晃来晃去,抓着他衣襟往下滑,“喵”一声跳下地,抖一抖毛,轻巧地跑走了。

烛雁已系完他发辫,转到身前来。他不自觉抬手,抚上她眉眼,烛雁偏一偏头,嘀咕道:“别乱碰,我早上好不容易才画好的。”

“我给你画。”白岫拿了手帕帮她擦掉,不忍心打击她,那好好一双眉画成了毛虫。

“可恶,我描很久哎!”

烛雁气嗔,对上白岫清澄温柔的黑瞳,眼神飘一下,垂眸抿笑。

“回家好不好?爹说我们总这样拖着也不是办法。”

“有什么不好,我不在家住,少惹他烦心,还省粮呢。”

“不是这个。”白岫有点忸怩起来,“爹说你这样的年纪……村里会笑的。”

“我高兴叫人家笑,嫁不出的话,又不只我一个丢脸!”

烛雁气愤愤的,看见白岫微赧的神情,心里一跳,转过脸不瞧他:“老是爹说爹说的,是你想成亲罢。”

白岫不敢做声。是啊,他是想成亲,很想很想,想得不得了!可是爹骂得烛雁不回家,就只能一直拖。

要是……那时候,烛雁真的有娃娃就好了,像谁谁家就是,赶快成婚办礼,就可以名正言顺快快活活在一起,再也不怕被人笑,再也不怕被人抢走。

可是奇怪,为什么人家有,烛雁却没有?

“干什么啦,往哪里摸!”烛雁赶快打掉抚上她腰腹间的手,不解他的举动。

白岫想了又想,还是忍不住在她耳边悄悄问出来。

“我也不知道,真奇怪。”烛雁也很困惑。

小时候只知道成了亲会有小孩子,大了似懂非懂夫妻间要很亲密地……那个才会有。不经历也不十分清楚,究竟“那个”是要做什么?现在清楚了,可是却想不明白,为什么人家夫妻“那个”就有,他们却没有……

两个人面红心跳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很羞,都很糊涂,又都想笑,都不由耳根发烫地偷偷琢磨。

烛雁想,幸亏这次卢射阳没有跟来,他说不定明白,可是一定会笑他们。

说起来,这家伙没见,是干什么去了?

卢射阳在山下,得意地翻着一本薄册子。

册子有名,名唤《获取芳心三十六秘技》,是裕佳贝勒托那仆人带给白岫的,被他半路先拦截来一阅。

认真再研读其中某页,听得脚步声传来,赶快收起册子,把东西准备好,蓄势以待。

来人高髻灰衣,面目清秀,步履轻盈上山来。

近了、近了……

卢射阳瞧准时机,翩翩而出,一束鲜艳野菊送到来人跟前,彬彬有礼地道:“小小意思,不成敬意。”

小道姑惊诧莫名,瞪完花又瞪他。

卢射阳暗暗自得,聪明啊聪明,他要试一下册子里方法灵不灵验,但花又不能乱送,万一人家姑娘真的芳心萌动,他不过是验证一下,还没真正属意,那可麻烦得很。

所以送给观里的道姑最合适了,三界之外,不涉凡情,就不会动心。然而又是女人,女人应该都喜欢花……

“师父,不得了啦,山下有登徒子——”

小道姑尖声大叫,三步并作两步狂奔上山。

卢射阳傻眼。

“等等,别误会,我不是登徒子啊!”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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