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肖学印跟田大忠都在田明一家当过长工，田大忠当大领，肖学印当二领。田大忠不做了，肖学印就当了大领。所以他俩不光是乡邻，还算是工友。肖学印一家三口，居住在大槐树田家宅子东边儿南北巷南头儿西侧面向巷子的两间破旧的茅屋里。妻子多病，儿子骚儿与明理和吉祥同岁，都是属小龙的。家里没有土地，更没有牲口农具，全靠肖学印当长工维持家计。解放后，每回评救济粮，他家都拿头等，多是田大忠给他送到家里。土改分了九亩九分地，肖学印一筹莫展，挓挲着两只手找到当年的工友田大忠要卖地。
“他找到俺家，说要卖地。”田大忠依旧显得有点儿激动地说，“俺毫不留情面地劈头盖脸骂了他一通。骂他‘主贱！’骂他是‘天生的长工命！’骂他‘卖了地好再当长工！’骂他‘想当长工也没地儿——地主富农不准雇长工，再说地主也雇不起长工了。’骂他只好‘去当叫花子，去乞食要饭！’您还甭说，骂了他一顿，反倒把他骂舒坦了！他涎着脸笑着对俺说：‘好！那俺可就赖上大师兄您了！’我没好气地回了他一句：‘哟！你那德性，挨了一顿骂，还登了梯子了——爬高了两辈儿了！’就这样，肖学印定下来跟着俺一块儿相互帮衬着干了。”
田仁民听着田大忠的述说，感到田大忠骂肖学印的话好像都是在骂自己，感到面颊发烧，只好赤红着脸，低着头，不插话，只是间或抬眼望一下田大忠，瞬即又垂下眼皮。
“哎？仁君呢？”田大忠见田仁民红着脸不说话，忽然问道。
“噢，在家里补网呢。”
“噢，大叔来啦！”田仁君绕过篱笆，一路小跑过来，讪笑着打着招呼，随手拉个板凳挨着兄长在田大忠对面坐下。他的模样与哥哥十分相像：中等身材，体型瘦健，微黑的忠厚的长方脸略显瘦削，两道深深的鼻唇沟镌刻出与三十多岁年纪很不相称的厚重沧桑；双目炯炯有神，却蕴含着深深的忧郁。他在自家屋门前的小树下，正坐在小凳子上专心地织补着吊在树上的一张渔网，隔着爬满藤蔓的一道篱笆，田大忠和田仁民的谈话听得清清楚楚。他哥哥让他不听招呼就不要过来，免得多一个人挨田大忠的训斥和责骂，由他一个人听着就行了。刚才听见田大忠发问，就赶忙丢下手上的梭子、则子跑过来了。
田大忠望着对面本家近支两个侄儿的愁困面容，心中不禁恻然伤痛，往前挪动一下小板凳，往复抚视着两双忧郁的眼睛，深叹了一声，动情地说道：
“嗐！爷们儿，地咱不能卖！咱庄稼人靠的就是几亩地，地是咱的命根子。有了地，咱心里就踏实，咱就有指望，有盼头儿。有一线之路咱就不能打卖地的主意。”两兄弟低着头静静地听着，微微点着头。
“那年仁民卖程桥那亩地俺没阻拦，那是要过坎儿，没法子的事。可过后俺心里难受好一阵子。”见两兄弟头垂得更低了，田大忠有点儿失悔，不该再提那伤心的往事，就转而问道，“百广来过吧？”
“晌午就来了，传了您的话。所以俺在家等您呢。”田仁民抬了一下头回答。
“喔，那就定下吧，地不卖，还是跟大叔一块儿相互帮衬着做吧！嗯？”田大忠注视着两兄弟，想征询着他们的点头同意。田仁民复又抬起头来，满脸苦涩而又难为情地说道：
“大叔，俺知道您老人家都是为了俺，俺哪有什么不愿意的！可就是……俺两兄弟这是二十多亩地，肖学印那又是十亩地——这一下子要添三十多亩地呀！您老人家能拖得动吗？！侄儿怎好恁地拖累您老人家啊！”田仁民说着说着眼里已经噙满了泪水。
“哎，咱大老爷们，甭婆婆妈妈的！”田大忠倾身向前伸开双臂拍着两兄弟的肩背爽朗地说道，“添了三十多亩地，您甭忘了还添了三家子十来口儿人呢！——人多力量大！牲口是少了点儿，农具家伙是少了点儿，可咱人多，早起点儿晚睡点儿，勤快点儿，工夫儿就出来了。咱只要有了地，有了粮食，再慢慢添置，慢慢的犁耙耩锄车拉牛具都会有的，往后还要买大骡子大马呢！”说得爷儿仨哈哈大笑起来。田大忠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敛容说道：
“哎，农闲时您两兄弟再去打鱼，那买大骡子大马的日子会更早到来呢！”说罢，三人笑得更开怀了。
“好吧，我还有事儿，走了。”田大忠说着站起身来，两兄弟跟着站起来，一边一个拉住田大忠的手，眼睛都湿润起来。田大忠开心地说道：“很快就要开镰了，准备准备吧！——磨磨镰刀，还有……噢，补补折子，糊糊囤子——等着装新麦吧！”
太阳是个伟大的魔术师，能令冈峦披翠、大地着绿；能令繁花似锦、瓜果飘香……此刻，满湖的麦浪已经被初夏的阳光渐次淡去了绿色，渐次涂上了淡淡的金黄。外村一个挑着担子的年轻人正在芦荻村穿场过巷地叫卖着：
“樱桃！樱桃！刚摘下的蜜甜的樱桃！”
庄户人家传承着祖祖辈辈勤俭持家的传统，舍不得花钱。他们也没有钱，绝少跟钱打交道，油盐酱醋和针头线脑等必需物品也都是拿鸡蛋或粮食交换，正是所谓“鸡蛋换盐——两不找钱。”因此，樱桃挑子很少有人问津，只有一群孩子尾随其后一边哄闹着一边眼馋地紧紧盯着那满筐红红的珍珠玛瑙般的圆润诱人的樱桃。挑担的上了大槐树田家的大场，进了大槐树的树荫下卸下担子，一屁股坐在老槐树跟前立着的石磙上，抹下席篷子呼哧呼哧地扇着。孩子们呼啦一下子把两个樱桃筐围了起来。
“酸不酸？”东院儿程氏端着半瓢黄豆左右张望几眼走拢跟前轻声问道。
“蜜甜！刚摘下的！——不信您尝尝！”卖樱桃的赶忙站起来自卖自夸地兜售着。程氏摘了几颗送入口中，吐出核儿，端着一瓢樱桃回去了。
“大娘！大娘！买樱桃！买樱桃！”果果牵着改改还没跑进大门就一路嚷嚷着。莲莲微笑着跟在后头。
(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