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理娘抬眼望着兰芳，她还是那么个苗条的身段，那么张秀美的面庞，那么副优雅的言谈举止，眉目间依然隐现着一缕忧怨之气，看着就令人爱怜。她接过了转转，接着兰芳的话说道：
“您真会夸奖人！咱庄户人家哪来的什么福哟？只盼着有饭吃有衣穿就知足了。能吃饱穿暖就是烧了高香了！”
两个又聊了几句，理娘见转转睡了，就转身把她卧了，转过来拉着兰芳的手，笑着盯着她的眸子问道：“他嫂子，您是有什么事儿吧？”理娘看见她进来时拿着个雪白的小包儿。
兰芳白皙的面庞微红了一下，回转头从身后捡起那个小包儿，微笑着双手递给理娘，说道：
“这是俺给白兰她大做的一双鞋，还没上过脚的，恁多年压在箱子底下。今儿个翻了出来，看放着怪可惜的，俺就想给您拿来，看大老他合脚不？”
理娘接过来——那是用一条崭新的白羊肚子毛巾紧紧包裹着的小包儿，还没打开，就随口说道：“恐怕穿不上吧？他爷儿俩个头儿可差一截儿呢！”
“这双鞋俺做大了，所以白兰他大才没穿呢！试试看吧！——反正搁着也没用。”
理娘缓缓地展开白毛巾，展现出一双青布面儿雪白的千层底儿的簇新的没沾脚的布鞋。理娘搭眼一看，就知道是一双刻意量脚定做的自家老公公田大忠的布鞋。理娘自打进了田家门，十几年来，一家老小的衣帽鞋袜都是自己一手缝制，鞋子也数不清做了多少双，全家老少的鞋子的长短胖瘦都早已烂熟于心。理娘下意识地抬眼望了一眼兰芳——兰芳像是被对方一下子窥破了心底私密的脸刷地飞上了红晕，现出少女般的娇羞，绽放出少女般的艳丽。理娘心里油然产生惺惺相惜之情，暗自感叹道：好一个妙人儿！可惜命运不济，红颜薄命，真是堪惜堪怜又堪叹啊！理娘收回目光，翻看着手上的鞋帮儿鞋底儿——鞋面儿是青色直贡呢的，前脸儿和后根儿留下了细密均匀的针脚；雪白的千层底儿密密匝匝麻线纳实的针脚从外往内一圈圈儿均匀地排列着。看得出针针线线都饱蘸着缝制者的深深的柔情蜜意。公公若是接受了她，也算是蛮般配的，后半生也算有个知冷知热的贴心人儿了。俗话说，“满堂儿女，抵不上半路夫妻”啊！只是公公他认定的事儿是很难更改的，再加上歪头罗儿又给她泼了污，恐怕只能是佳缘无份儿了！显然，接受这双鞋子是不太相宜了。原本以为鞋子小穿不上就自然而然地退还了。孰料人家是专门儿量脚定做的呢。这可怎么回复呢？直接拒绝，是会让她太失面子太伤心的。理娘轻轻叹了口气，抬眼爱怜地带着无奈望着兰芳，轻声说道：
“白兰娘，您的手真巧工夫真细，做出恁好的鞋！鞋正合俺大的脚。只是……”说到最后理娘反复检看着鞋子，一边想着合适的措词儿。
兰芳从理娘的犹豫表情读出了不祥的预感，心底重新燃起的一丝希望之火很快又归熄灭，脸色一下子变成了死灰……她努力强制地克制着使自己平静下来，恢复了常态，微笑着说道：
“大婶子，您想多了！——俺只是想，俺娘儿俩孤儿寡母的，得到过大老他老人家很多关照，特别是这回又肯收俺参加互助组——大婶儿您不知道，原先求人告人有多难！一双鞋子不值得什么的，送给大老穿在脚上，俺娘儿俩心里也许会稍微安实一点儿。”
理娘见兰芳如此巧妙地掩饰着自己，心中不免为之涌出一股哀痛与酸楚。应答道：“那倒好。那俺就替俺大对您娘儿俩的心意表示感谢了！只是……”
“大婶儿……”不料，理娘一句话还没说完，兰芳强抑住的感情堤坝却瞬间崩溃了，喊了一声“大婶儿”就失声哀哭起来……理娘慌忙扯下头袱子递给她，一面温语劝慰着。不料兰芳一下子抱住理娘的脖颈儿伏在肩膀儿上一任感情的狂澜奔流倾泻纵情痛哭起来……理娘索性抱住她，鼓励她痛痛快快哭出来：
“哭吧！白兰娘，哭吧！索性把心中的苦痛在大婶儿面前都哭出来诉出来吧！甭老是憋在心里，哭出来就好了！”兰芳哭了一阵，情感得到了宣泄，慢慢平复了。她擦干眼泪，苦涩地笑笑，说道：
“大婶儿，让您见笑了！”
理娘伸出双手拉过她的双手压在自己的腿上，一边抚慰着一边亲切地说道：
“白兰娘呀，咱娘俩还说什么见外的话！您的心事您的苦水大婶儿俺都清清楚楚，只恨大婶儿没能耐帮不上您的忙！”
“大婶子，这都怨俺命不好，哪能怨旁人呢!”兰芳紧紧握住理娘的双手，幽怨地说，“您知道，俺原是个心高气傲的。自打进了咱芦荻村，俺心里最景仰最敬佩的就您家大老他一个人。大老他侠肝义胆、堂堂正正，是个顶天立地的大男人，还有着一副菩萨般的慈悲心肠……嗐！都怪俺心比天高命比纸薄，高攀不上……”
“不！不！快甭恁说！俺大、俺全家人都没那意思！”理娘拦住了兰芳的话，“俺大他老人家的脾性您也是知道的，他拿定的主意任谁也劝不动的。都是那个算命的先生，说他命硬，‘要妨死一挑另一提溜’。他老人家说已经妨死一挑子了，再也不愿意再妨害那一提溜了。人家给他提了好几门亲事，他都没答应。——分明是爱惜，哪里是什么‘高攀’不‘高攀’的事儿！还有一条，他老人家还说俺老才活了五十八，他也黄土埋了半截儿了，也甭耽误人家了。您看，他这心性，总是替着别人着想！”
“是啊！这世上也怪，怎么好心人都出在您家呢？这也就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了！嗐！这后来……这后来，俺也就更让人瞧不起了……”说到这里，兰芳眼中又涌出了泪水。理娘知道，她是指歪头罗儿的事，就安慰她道：
“不是那样的！乡亲邻居都是咒那个该死的不要脸的歪头罗儿呢！”
（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