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正，晚上一起坐会儿吧。”看到方大正往办公室走，任志永追了过来。
方大正回过身，看着任志永，刚才在班子会上，任志永说的那番话，他反复咀嚼了几次。人哪，当了主官以后，可能顾虑就多了些吧。更何况，干部科长出身的任志永，本来就是个谨慎有余、开拓不足的人。
“哦，好吧，你有时间？”这本是多余的话，方大正忽然觉得两人之间有些陌生，有些没话找话的味道。
“嗯，早想和你喝酒了。”
“行，我安排吧。想到哪儿吃？我这就打电话。”按照任志永的意思，方大正订好了饭店。“还叫谁？我打电话通知。”方大正问道。
“谁也不叫，就咱俩人吧。”方大正没往别处想，晚上喝酒的时候，才知道任志永也是一肚子苦水。
“大正，咱哥俩都掏心窝子说话，不需要藏着掖着的。你是不是对班子分工不太满意啊。”任志永没有用疑问句，而是用了肯定句。
“说实话，是有点不太满意。”方大正实话实说，他并不是觉得有些地方能拿捏得住任志永，而是觉得隐瞒没有必要。
“你说来看看。我知道这样不公平，还是想听听你的想法，虽然我并不能改变什么，你说出来了，心里不至于那么不痛快。”
“那我就直说了。乡里的情况想必你也摸得差不多了，乡里不像县直单位，你看你当干部科长，左右也就是干部那点事儿，培训、档案、提拔、上级检查等等，可乡镇不一样。我想腾出点功夫来，干点实实在在的事儿，而不是整天忙得晕头转向，却一点象样的东西都拿不出来。”竹筒倒豆子一般，方大正把内心的想法倾泻而出。
“嗯，我知道你并非池中之物，我们都是男人，彼此的想法怎么能不明白呢。”
“乡镇里，最难的工作是什么？最有挑战性的工作是什么？是经济，咱乡里这51个村，村村都有故事，村村都需要发展。与其搞务虚的活儿，真不如包一个村帮老百姓种大棚来得痛快呢。”
“怎么听着你对组织安排不满意呢？”任志永给方大正的杯子里添了些酒，端起来碰了一下，扬脖儿喝了一大口。
“不是不满意，副书记有副书记的工作，那些工作以外，我不是负责东片的17个村吗，我能有时间考虑点村里的事儿。这么多的工作，我没有精力啊。”
乡镇的惯例，是按照地理区域把各村分成几个片区，每个片有一个片书记、一个片长，片上工作由片书记负总责，重大事情可以拿到乡镇党政联席会上去研究，其他的都可以自行安排，基本上就相当于一个小乡的运作体制。上青坪按照村庄的分布情况，分成了东、西、中三个片，每片17个村，东片由方大正任片书记，中片王世迁任片书记，西片由副乡长尹玉厚任片书记。
“你这么想也不是不对。当时订那个方案，我也跟说过，政法维稳这块儿工作，就够一个副职抓的了。这些年，组织部的工作安排得也比较多，其他科室还好点，尤其是基层组织那边，如果人少的话，就得顾头不顾腚的。哪个村班子出点问题，都得你操心，是挺难的。”
“片上的事儿我也得都管着，村里出什么事情，不得你去兜着啊？”方大正端起杯子，两人碰了碰，各自喝了一大口。
“往大里说，既然这样了，你就得顾全大局；往小里说，都捧着这碗粥呢，别往外撒了才好。你说呢？”任志永不愿意刚到乡镇当了行政主官，就横生枝节，他还有向上的空间，自然不能因为方大正跟胡天佑闹翻了。任志永当了多年干部科长，自然知道县里的人员安排原则，乡镇的两个党政主管，能尿到一个壶里最好，如果真尿不一个壶里去，你当乡长的就得憋着。
“道理我都明白，我也不是想不开的人，你就放心吧，不会给你添麻烦的。”这点任志永可以确信，方大正的确是一个顾全大局的人，宁可自己吃亏，也不会拿别人的、拿自己的政治生命开玩笑。
心里不痛快，说出来了，方大正也算找到了平衡点，心里不再七上八下。想干事儿的人，如果这点小事儿都放不下，那干脆找个歪脖树得了，遇到不公正的待遇，是经常的，特别在乡镇，不光是不公正的待遇，赶明儿挨了哪个群众的一顿骂，你也得受着，不能还嘴，还嘴的话，一顶顶大帽子就会飞过来。“宰相肚里能撑船”，说的就是方大正他们。
“你在上青坪呆的时间也不短了，你怎么看老大这个人？”任志永放低声音。
“他？”方大正的脑子转了好几个弯儿，怎么看胡天佑这个人，这个问题他不是没有想过，胡天佑算不上真正意义上的好人，但却是个有能力的人，正因为有了能力，所以他不会跟张万川顶着干，但私下却使尽各种手腕，好在张万川官场斗争经验丰富，才没有被胡天佑装进去。他不想评价这个人，他觉得胡天佑离自己太远。
“嗯，你说说你对他的了解，他跟张万川搭班子时，你不是正在上青坪吗？你对他感觉怎么样？”
“这个啊，那个时候，我就是一小小的土管所长，跟领导接触的比较少，他是处于权力中心的人，人家在高处，我看不太清。”
“你就有所保留吧，我也不问了，以后凭我自己去处吧。不过，你万事都得小心着点，虽然你在上青坪根深蒂固，有一群村干部和乡干部都跟你关系不错，可现在的上青坪水可不浅哪。”方大正心里有些不舒服了，自己从上青坪出去，到下青坪转了一圈儿回来，蓦然发现一切都变了，有些人竟然看不清了，莫非真是“时位移人”吗？
“谢谢你的提醒，我会小心的。总不至于像在下青坪那样吧。”方大正那点事儿，任志永也都知道，这话也是有感而发。
“我觉得应该不会。不过，你可别小看了田晓燕这个人，虽然年轻，根子还是有的。她老公公可是县人大的副主任，以前当过计划生育局的局长，你明白为什么让她去管计划生育了吧。”
看来，什么事情都有原由的，不知道这层关系，方大正一辈子都在做一道无解的方程。不知不觉间，两个人已经喝了一瓶白酒，但脑子都很清醒。这些酒对方大正来说无所谓，任志永的酒量也还行，这点酒放不倒他们俩。
方大正回到家里的时候，徐方洁已经睡下了，刚过8点钟，这么早就睡下了。“你没去搞‘夜战’哪？”方大正心情不错，看徐方洁躲在被窝里，却没有合眼，就问道。
“搞什么啊，不舒服着呢。”徐方洁有气无力地答道。
“怎么了？你？”方大正进屋，徐方洁再气人，再怎么打麻将，再怎么不顾这个家，终归是他的妻子。
“妈妈都吐了。”轩轩依在徐方洁的旁边，对爸爸说道。
“哦，吐了，怎么回事啊？”坐到床边，方大正摸摸徐方洁的额头。“怎么搞的，烧得这么烫，自己不知道找点药吃啊。”方大正埋怨道。
“就是头疼吗，肚子也不舒服，我想躺躺就好了，吃什么药啊。”方大正没有理她，到箱子里去找退烧药。倒了杯水，手里拿着药瓶，把徐方洁扶了起来，把药放到她手里，看着她服了药。
这种状态下的徐方洁，根本没有力气跟方大正吵架。吃完药以后，又躺了下来，闭着眼问道：“你干什么去了，打你手机也不接。”方大正掏出手机，看了看，真有未接来电，才想起开会时把手机调到了静音，忘了调回来了。跟徐方洁解释了一下，抱过轩轩，“走，跟爸爸去，让妈妈好好休息。”生病的人，就不要惹她了。
父子俩躺到床上，轩轩钻进爸爸的臂弯里，央求着方大正给他讲故事。拿过儿子的童话故事集，一页一页的翻给他看，让他来挑。翻来翻去，轩轩还是选了经典的《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方大正磁性的嗓音在屋里回荡。徐方洁站在门口，心里很不是滋味，自己不应该躺在轩轩的另一侧吗？
轩轩睡着了，小脸在灯光的映照下，像瓷娃娃一般。方大正抽出手臂，替轩轩掖好被角，轻轻下床，看那个卧室的灯还亮着，想必徐方洁还没有睡吧。门掩着，他推开门，徐方洁看起来已经睡着了，他关掉了灯，回手带上了门，来到客厅里看电视。
听着方大正蹑手蹑脚做好了这一切，徐方洁不由心生暖意，这个家，方大正一直都在努力，这点她比谁都清楚。可她不能忍受的，就是方大正对她的冷淡。她有时会产生一种错觉，自己是不是对情感有一种近乎苛刻的挑剔。
客厅里的方大正，根本没有心思看电视。桔黄的落地灯，把他的脸成反射成了桔黄色，他蹙着好看的眉，眼睛盯着玻璃。在下青坪的一幕幕往事涌现在眼前，眼角便有些湿意了。
这样的夜空下，她，自己心中的爱与牵挂，是不是也像他一样，看着夜空想着自己？放下了，就是放下了，自己是不是应该为这段情感做个小小的坟塚？把它埋葬起来，只在想起的时刻，在心里做一番祭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