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越来越黑,越来越黑,依霞已将房里的灯点亮,流云为她披上一件久了的素锦纹月白色披风,窗外噼里啪啦下起雨来,殷月华记得他们第一次相遇那天也下了雨。
那一****误入与水居,只听得身后有男子声音传来。
“你在做什么?”
她回头,看见说话的男子风度翩翩的站在身后。
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父亲从小便让她背《洛神赋》,她总以为曹植太夸张,怎会有人美到如此,而等她第一次见到时,竟是一男子。
那样的眉眼、那样的唇形……一时间,她竟然看得痴了,忘了礼数。
直听见那人道:“你一直都是这样直勾勾的看人吗?”,她才回过神来,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道:“也不是,生得漂亮的才会这样看。你知道,有些人长得,也是让人不敢直视。”
他笑了,那笑容,让她感觉如沐春风。正待再开口时,天空中划过一道闪电,她清楚的见到他轻微的颤抖了一下,紧接着又一道闪电,伴着雷声而来,他整个人都缩了缩。
也不知道为什么,她竟伸出手来,抓住了这个陌生男子的手,他反手将她的手握住。电闪雷鸣、暴雨倾盆,他的手也越握越紧,她感觉连骨头都要被捏碎了,却并不挣脱,就这样任他握着。
那天,他们没再说一句话,就这样拉着手,站在庭前廊下,看着雨点像断线珍珠一样至天上落下,听着雨水打在石头上、屋顶上、翠竹上、芭蕉上发出的各种声音,轻重缓急、抑扬顿挫,错落成一曲只属于他俩的奏鸣曲。
她并不相信一见钟情的事,可是雨住之后,她听到了自己心动的声音。一个多月后,他们再见,她才知道,他是沐府的二爷沐世泽,他也才知道,她是长兄沐世轩的姨娘的妹妹,殷月华。
他是庶出的公子,她是随寡母投靠姐姐的落魄小姐,那时候,他们之间也不是全无可能。
如果不是她陪沐萍在院子里玩儿时遇上了沐世泽,如果没有陪他们去集庸斋,如果不是贪恋那些父亲梦想了一辈子的古本孤本,如果没有陪他看了一百多天的书,沐世轩就不会爱上她,那么,一切都会不一样了。
她紧了紧身上的披风,用手捧起衣角轻轻拂在脸上,十四年了,她早已不计较母亲和姐姐设计陷害她,毕竟她们已不在人世,也早已不去想沐世轩是否无辜还是也参与了她们的计划,毕竟他送来了沐莲。时间让恨和怨都消失了,只有爱还在,当她披上这件素锦纹月白色披风时,她依然能感觉到他的温情。
雨越下越大,斗大的雨点打在窗外的芭蕉上,发出清冷的声音,引人惆怅。可惜这里是与水居,雨再大,她也不能泛舟湖上,临水垂钓。
据说卫国公当年建卫国府时,曾参与与水居的设计,并亲提“与水居”三字为名。
数百年过去了,人们仍在疑惑,整个卫国府四处是池湖河流,为何独独与水居没有水?而与水居无水,为何偏偏叫与水居?
对于这些疑惑,殷月华从不解释,因为无人能懂。
与水居?与谁居?
若是与水居便无可居,若是与谁居,亦无人可居,卫国公当年权倾一时,富可敌国,妻妾成群,到晚年,却无处可居、无人可居,说到底,也是无人能懂的缘故。
若不是历经沧桑、看破世事,又岂能有此心性,与水居,到头来,只落得寂寞二字。可这寂寞,又是自由的、随意的,带着某种神秘的**,她比卫国公有幸,她的寂寞中,又多出许多牵挂和温暖,她并非无人可居,她有莲儿。
想到莲儿,她不自觉的笑了,脸上泛出只有母亲才会有的柔和光芒。在母亲的眼里,自己的儿女永远是最特别的,她的莲儿也是。
记得刚进来时,莲儿就像头小豹子一样,有獠牙和利爪,时刻准备着向伤害她的人发起攻击。殷月华喜欢莲儿身上十足的野性和强大的生命力,这些东西的感染力,也为她的生命注入了无穷的活力。
所以她一直放任,一直保护着她的天性不被破坏。直到她将沐芳推进水里,殷月华才开始上礼仪课,教她那些她不得不学的规矩,不得不要的虚伪。
现在,沐莲已经是大家小姐的样子,知书达理,温和宽厚,稳重大方,可是她知道她没变,她依然能看见她身体里那头豹子,它没有消失,反而变得更强大、更凶猛。
蜡烛早已燃完了,雨也渐渐歇住,殷月华听见远远传来打更的声音,她知道,天快亮了。
“我看莲儿的行动举止,倒不像她的养女,倒像是亲生女儿一样。”,“这满园的花草树木,有些长得茂盛,有些却渐渐枯萎,不单是品种优劣的缘故,还要种对地方、顺天应时,方能枝繁叶茂,开花结果。”
太太知道莲儿在她心中的份量,这些话,不过是说给她听的。太太做事,哪一次不是思虑周全,志在必得。逃得了初一,也逃不过十五,该来的迟早会来,又何苦再逃。捏着手上的玉佩,她暗暗的下了决定。
“不,我不要。”莲儿对她一向恭敬,可这一次,当她让莲儿带上玉佩去给太太请安时,被一口拒绝了。
殷月华知道她的心思,笑道:“傻丫头,也不光是为了你,我也想趁这一次,见见老爷,十四年了,有些事,该说清了。”
沐莲疑惑的看了看她,随即叹了口气,道:“姨娘,您要见老爷,什么时候都行,又何必受太太要挟。太太心狠手辣,又一向恨你,这事情,恐怕没那么简单。”
殷月华点点头,“你说得有理,所以更得小心行事。”
沐莲见她决心已定,知道她的性子,决定了,再难改变,只得接过玉佩,回屋准备。一面又想起沐萍来,便拿了自己画的花样,带着采雪出了与水居。
走出与水居,走过花木掩映下的石板曲桥,沐莲将花样交给采雪,嘱咐道:“你拿着花样去大小姐处,就说这是我为老太太做鞋的花样,我年纪轻,不知道老太太喜好,你帮我问问她,这花样会不会太素了,要不要加些图案,若她说要加,问问她加什么?”
采雪一边答应着,一边接过花样,正准备走时,又想起什么,问道:“若她说不加呢?”
沐莲笑道:“她应该不会说不加。”说完,自己去往太太处。采雪只得拿着花样,往沐萍处过去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