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车们还没去请愿就散伙了。后来在康有为自编年谱中,绘形绘色地把事件描述为“士气愤涌,联轨察院前里许,至四月八日(即5月2日)投递,则察院以既已用宝,无法挽回,却不收。”留意“至四月八日”一句,可知举人们“联轨察院前里许”,是5月2日之前的事情。与他前面所述互相对照,可以肯定,5月2日由于和约已成定局,大部分举人都散去了,集体请愿的计划“议遂中寝”。康有为即使坚持去都察院上书,也决没有一千三百人同往的盛况。至于后来不少历史书所写:“5月2日,由康、梁二人带领,十八省举人与数千市民集都察院门前请代奏”,则完全是文学化的描写了。
这种文学描写,究竟最早出自何人笔下,是康有为和他的门徒自吹自擂,还是别人添油加醋,都无关宏旨,但无论如何,1895年5月在北京举人们不仅仅是“集会”,也不仅仅是“拟上书”,而是确实上书了,不是一份,而是31份;不是一千三百人,而是1555人。因此,要说虚构,只能说时间、人数上有差异,具体到“5月2日,由康、梁二人带领,十八省举人与数千市民集都察院门前请代奏”这一细节是虚构的。
不管这一系列“公车上书”事件,是反对签约的官员们在幕后操纵的,还是康有为、梁启超挑头组织的,也不管5月2日那天到底有没有上千人去都察院请愿,这些都无碍于我们触摸当年知识分子们搏动的血脉。
1895年的“公车上书”,与宋代的太学生伏阙上书,请求抗金,有本质的不同,它不仅开启了近代中国知识分子问政之风,更重要的是,它把个别事件引向了国家政治改革的方向,制造了一场社会运动。许多在北京参与上书的知识分子,在回到各自的省区后,组织起各种民间的压力团体、议政团体,成了清末政治改革运动的中坚力量。
与宋代太学生伏阙上书,相隔了七百六十多年,时代毕竟不同了。鸦片战争以后,中国这个独尊儒术两千多年的老大帝国,面临着十字路口。
在西洋的坚船利炮面前,中国的各种沉疴宿疾、疑难杂症,一时俱发。当年金人入侵中原,带来了游牧文化,而现在西洋大炮带来的是工业文明。东方中古时代的农业文明,打不过西方现代的工业文明,中国必须“师夷长技”,走变革之路,才有复兴希望。当其时,以魏源、林则徐、郭嵩焘、徐继畲、梁廷枏等人为代表的一批有识之士,主张经世致用,在萎靡泄沓的社会环境中,不断呼吁变法。他们翻译和编写了不少介绍“夷情”的书籍,为人们打开了观察另一个世界的窗口。其意义,殆与划破黑夜的闪电相同。
风气之开,甚于迅雷。经世派一出,思想界风云迭起。历经太平天囯、甲午战争之变,中国国势的衰弱,民族精神的沉沦,已到了人命浅危、朝不虑夕的险境。学习西方工业与科学技术,乃从林则徐时代几个孤臣孽子的拼死呼号,逐渐为朝廷所接受。于是有了洋务运动,造就了曾国藩、李鸿章、左宗棠、张之洞、沈葆桢等一批中兴名臣。
中国的当务之急,既不是如何拒“夷”于国门之外,也不是如何为往圣继绝学,重振旧政教,恢复旧纲纪,而是老老实实向西方学习。不管学习过程多么痛苦与难堪,都无法回避,没有第二条路可走,惟有硬着头皮学下去。王阳明说“杀人当在咽喉上著刀”,此时此地,学习西方,就是振兴中国的“咽喉”。
然而,咽喉找到了,怎么著刀,却依然颇费周章。这也是令中国士大夫们陷于极度焦虑的难题之一。如何把西方文明与中国文化传统对接,赋予“学习西方”这一在前辈们看来有损国体的事情以正当性和合法化,是谁也绕不过去的一块石头。不是一句“尊王攘夷”或“全盘西化”的口号,就能轻易解决的。
张之洞提出“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对推动中国社会的转型,具有酵母之效。虽然仍未跳出儒家传统“内圣外王”的套路,也谈不上真正认识与学习西方文明,但它为中国学习西方找到了一个道德的立足点,说白了,就是“建设有中国特色的资本主义”。中学为体,中国特色也;西学为用,资本主义也。对于唱惯“汉家不通无礼之国”高调的士大夫来说,“中学为体”这四个字,至关重要,是不是“洋奴”的分水岭,端在其中。从“尊王攘夷”到“尊王师夷”,中国往前迈出了蹒跚的一步。
历史上每一场大战争,都会引起社会变革。不是推动社会往前走,就是拉着它往后退。自鸦片战争以来,“往前走”与“往后退”的两股力量,在中国胶着争持。继同治中兴之后,戊戌变法、义和拳之乱、立宪运动、保路运动,以及各式各样的“改良”、“变法”、“革命”,连朝接夕,随踵而至,最终酿成辛亥革命一声炮响,满清倾覆,民国创立。其间国家、民族、文化的命脉,存亡绝续,悬于呼吸,其危如一发引千钧。用李鸿章的话来说,开亘古未有之变局,是一点也没有夸张的。
推源溯始,中国的启蒙运动,是因救亡而起的,它往往被视为救亡的一个途径,或者说一种手段。因此,任何时候只要发现有更快捷的途径,以救亡为己任的启蒙者马上就会来个急转弯。
1896年8月9日,梁启超在上海创办《时务报》(旬刊),每期三四万字,由汪康年任总经理,梁启超任总主笔。先后出版了69期,发表了一大批鼓吹变法的政论文章,一纸风行,高峰时每期销17万份,成为国内最受欢迎的一份报纸。
梁启超的《变法通议》,就是《时务报》上的一颗重磅炸弹,他大声疾呼:中国的官制必须改革!教育制度必须改革!科举取士制度必须改革!中国变则存,不变则亡!字字掷地作金石声,有如破山之雷,振聋发聩。梁启超说:
自从和日本打了一个败仗下来,国内有心人,真像睡梦中着了一个霹雳,因想道堂堂中国为什么衰败到这田地?都为的是政制不良。所以拿“变法维新”做一面大旗,在社会上开始运动,那急先锋就是康有为梁启超一班人。这班人中国学问是有底子的,外国文却一字不懂。他们不能告诉人“外国学问是什么?应该怎么学法”?只会日日大声疾呼,说“中国旧东西是不够的,外国人许多好处是要学的”。这些话虽然像是囫囵,在当时却发生很大的效力。梁启超《五十年中国进化概论》。《梁任公近著》(下),文海出版社有限公司,1923年版。
梁启超被后世称为中国第一代的启蒙大师。当年他在武昌拜会张之洞,张之洞以迎钦差的规格,大开总督衙门的中门、暖阁相迎,只差没有鸣炮致礼。可见他的名气之大。梁启超的成就,远在其师康有为之上,进入民国以后,经历了张勋复辟,康有为的名字已经臭不可闻了,但作为康门弟子,梁启超在风起云涌的新文化运动中,仍能别开生面,自成一家。
梁启超文章之所以大受欢迎,除了观点新颖外,文章风格,突破所谓桐城古文与八股时文的束缚,亦为重要原因。梁启超自称:“至是自解放,务为平易畅达,时杂以俚语、韵语及外国语法,纵笔所至不检束,学者竞效之,号‘新文体’。老辈则痛恨,诋为野狐。然其文条理明晰,笔锋常带情感,对于读者,别有一种魔力焉。”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
“新文体”——第一代的现代白话文出现了。
由于读者喜欢,许多报刊竞相模仿,一时风靡全国。人们又称之为“时务体”或“新民体”(《新民丛报》是梁氏主办的另一份报纸)。白话文先锋胡适总结,“新文体”受欢迎的原因:一、文体的解放,打破一切“义法”、“家法”,打破一切“古文”、“时文”、“散文”、“骈文”的界限;二、条理的分明,梁启超的长篇文章都长于条理,最容易看下去;三、辞句的浅显,既容易懂得,又容易模仿;四、富于刺激性。“笔锋常带情感”。胡适《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胡适文集》(三),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