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国体又是什么?国体就是共和,其核心价值就是自由、平等、博爱。蔡氏宣称:“忠君与共和政体不合,尊孔与信教自由相违。”蔡元培《对于新教育之意见》。《蔡元培全集》(二),中华书局,1984年版。想尊孔子的只管尊,但要尊墨子、尊老子、尊耶稣、尊玉皇大帝、尊如来佛、尊苏格拉底、尊赫胥黎,亦应悉听尊便。古今中外,没有哪一家可以独尊,没有谁可以主宰全体国民的精神。
孔儒在中国的至尊地位,开始亮起红灯了。
后来在新文化运动中,被蔡元培称为白话小说开山的鲁迅,也在这时到南京投奔蔡氏,在教育部当了个小小的佥事,而且一当就13年。鲁迅是浙江绍兴人,蔡元培的同乡,生于1881年,原名周樟寿,后改名周树人,“鲁迅”是新文化运动时启用的笔名。他因受不了绍兴混浊的空气所压抑,跑到南京谋事。1912年,北方官僚袁世凯接替孙文,出任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教育部从南京迁到北京,鲁迅也随之北上。
民初的北京,依然是一派皇城气象,三海日暖龙蛇动,紫禁风微燕雀高。官僚政客来了一大堆,却没有任何共和时代的新气息,活像一间“铁屋子”,里面全是“从昏睡入死灭”的活死人。鲁迅这位思想自由与个性解放的鼓吹者,每天除按时到衙门画卯,“枯坐终日,极无聊赖”之外,便是钻进广和居和朋友饮饮酒,或躲在半截胡同的绍兴会馆,以研究古碑拓片、读墓志、诵佛经打发时光。“古碑中也遇不到什么问题和主义,而我的生命却居然暗暗的消去了,这也就是我惟一的愿望。”鲁迅《呐喊·自序》。《鲁迅全集》(一),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在这种死寂的环境中,躲进小楼,思想犹可自由,但走进人群,个性却很难解放。
1913年,蔡元培所说的“文学革命”,还没有半点影子。他在教育方面的改革,也遇到阻隔重重,令蔡氏意兴阑珊,于是挂冠出洋,赴德国莱比锡大学考察教育,研究世界文明史去了。他向袁氏辞职时,袁氏极力慰留说:“我代表四万万人留君。”蔡氏却不为所动,回答说:“元培亦对四万万人之代表而辞职。”
接替蔡氏的新总长,就是在任内宣言“决意今后废去中医,不用中药”的汪大燮,他接篆伊始,要求教育部部员往国子监祭拜孔子。鲁迅对这一举措,极为反感,但为了五斗米,还是忍气吞声去了。在9月28日的日记中他写道:
昨汪总长令部员往国子监,且须跪拜,众已哗然。晨七时往视之,则至者仅三四十人,或跪或立,或旁立而笑,钱念敂又从旁大声而骂,顷刻间便草率了事,真一笑话。鲁迅《癸丑日记》。《鲁迅全集》(十四),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
鲁迅断言,主张拜孔的人,实在是“阴鸷可畏”。但奉命拜孔则另当别论。在他冷峻的眼中,这世上的人,没几个不是“阴鸷可畏”的。他对这个社会的失望,日甚一日。某日,鲁迅在大街上看见几个壮汉围殴一名人力车夫,当晚在日记中愤然写道:“季世人性都如野狗,可叹!”鲁迅《癸丑日记》。《鲁迅全集》(十四),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成立才刚刚一年的民国,已被他视作“季世”,而人性的丑恶,更以“野狗”形容,至今读之,犹有慨叹。
新派人士恒认为,儒学禁锢了中国人的思想自由,中国之所以积弱不振,衰落如斯,正是几千年思想僵化,固步自封的结果;而旧派人士则认为,守国之度,在饰四维,儒学的衰微,礼教的废弃,恰恰是天下大乱的祸源。
自戊戌变法失败以后,康有为浪迹天涯,不复当年“总理衙门章京上行走”时的气派了,虽然还是眼高于顶,但现在只能呆一旁看别人盖高楼。但这局外人身份,却使他最先发现了这座大厦的某些缺陷,辛亥革命造成了价值权威的空阙,而价值权威的空阙,必然导致政治权威的动摇。他指出:“共和有政府议院政党国民,摹欧钩美,以为政治风俗,而无其教以为人心之本,若是者,可谓之国矣乎?”康有为《〈中国学报〉题词》。《中国学报》第6期,1913年4月。
他的担忧,不仅在前清遗老中一呼百应,在革命党中,也引起共鸣。开国元勋黄兴致电袁世凯,对民国肇创以后,“年少轻躁之士,误认共和真理,以放恣为自由,以蔑伦为幸福,纲纪堕丧,流弊无穷”,表示深切忧虑。吴稚晖、李石曾、汪精卫等老同盟会员,发起进德会于上海。会员分为三等:持不赌、不嫖、不娶妾三戒者,为甲等会员;加以不作官吏、不吸烟、不饮酒在戒,为乙等会员;又加以不作议员、不食肉,为丙等会员。致力于重整道德。9月20日,袁世凯下令“尊崇伦常”:
中华立国以孝悌忠信礼义廉耻为人道之大经。政体虽更,民彝无改……自顷以来,人心浮动,于东西各国科学之精微未能通晓,而先醉心于物质文明,以破个人道德,缘饰哲学,比附名词,厚诬彼贤,私遂己过。抑知立国各有本末,岂能举吾国数千年之嘉言懿行,一扫而空。前述八德,百姓与能,乃妄者以为不便于己,弃如弁髦,造作莠言,误人子弟,几欲化全国人民为不孝不弟不忠不信无礼无义无廉无耻而后快……言念及此,忧心如焚,为此申明诰诫,须知家庭伦理、国家伦理、社会伦理,凡属文明之国,靡不殊途同归,此八德者,乃人群秩序之常,非帝王专制之规也。当此存亡绝续之际,固不必墨守旧说,拘拘于一家之言,亦岂可侵轶范围,毁冠裳而随鳞甲。惟愿全国人民恪守礼法,共济时艰。其或倡作诐词,引人入阱,国有常刑,岂能宽纵。本大总统痛时局之阽危,怵纪纲之废弛,每念今日大患,尚不在国势而在人心。苟人心有向善之机,即国本有底安之理。《政府公报》第144号。1912年9月21日。
1914年2月4日,袁世凯颁布《教育纲要》,规定:“各学校均应崇奉古圣贤以为法师,宜尊孔以端其基,尚孟以致其用”,中小学教科书均应增加读经一科。蔡元培的教育改革,被一笔勾销。
袁世凯捧出儒家的八德作为立国之本,不足为奇。一个国家总要有自己的价值体系作为制度的基础,共和、民主那一套,袁世凯搞不懂,老百姓搞不懂,以革命起家的孙文,也没真正搞懂。老袁自己云里雾里,就把独清独醒的人,视作威胁了。结果,宋教仁组织国民党,从事政党政治、议会竞选,想搞“真共和、真民主”,就招来了杀身之祸。
新政权号称共和,这是开天辟地头一回。传统的孔儒中国,面临着一个道统与法统断裂的危机。不仅人与国家如何相处,人与政府如何相处,即人与人在日常生活中的社会关系如何处理,一下子都成了难题。长幼相见,是磕头还是鞠躬;朋友之间,是作揖还是握手,也要三思而行。一不留神,假洋鬼子、遗老遗少这些恶谥,便劈头盖脸而来。这也是民国初年,儒学突然升温的原因,整个知识界都焦虑起来了,忙着想法子填补这个裂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