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督军卢永祥乃皖系大将,陈独秀在上海并不安全,故不敢逗留太久,和南方客人见过面后,立即乘大通轮由上海转赴武汉,2月4日下午,顶着漫天雪花,在汉口登岸,下榻文华书院。2月5日,应武汉学联文华学生协进会之邀,陈氏在文华学校做《社会改造的方法与信仰》的演讲,他主张社会改造方法是:
一、打破阶级的制度,实行平民社会主义,人人不要有虚荣心;
二、打破继承的制度,实行共同劳动工作,不使无产的苦、有产的安享;
三、打破遗产的制度,不使田地归私人传留享有,应归为社会的共产,不种田地的人,不应该享有田地的权利。
在讲到信仰问题时,他提出两点:“一、平等的信仰;二、劳动的信仰。人人应该受教育,应该常劳动,心理上总有平等的劳动与劳动的革命。”他说现在虽然还不到流血革命的时候,但要开始研究革命的方法与信仰,一旦“到了那个可以革命的时机,我们就非要与那恶魔奋斗不可”。《国民新报》1920年2月12日。
2月6日,陈独秀应文华书院邀请,参加该校的毕业典礼,并发表演讲。2月7日又应汉口青年会邀请,在武昌高等师范学校演讲《新教育的精神》,各界人士和议会议员都有出席。会后他还和议员们见面,交换教育方面的意见。
陈独秀在武汉频频高调出席各种公开活动,并不在乎自己的行踪被官方知道,似乎显示出,他已决定不再回北京了。湖北督军王占元是直系军阀的“长江三督”之一,与皖系军阀矛盾殊深。陈独秀大概认为他在武汉是安全的。讵料,“湖北官吏对于陈氏主张之主义,大为惊骇,令其休止演讲,速去武汉”。《汉口新闻报》1920年2月9日。这时西南大学的经费,尚未有着落,陈独秀既不能在武汉呆下去,又不能南下,也不想回上海,其行踪既已暴露,去上海等于自投罗网。他想来想去,只能冒险踅返北京。
2月7日下午,陈独秀继续参加堤口下段保安会召开的欢迎会,发表演讲,会后出席了一个讨论会,主张武汉市参考美国城市的自治办法实行自治。当晚7时,陈独秀赴普海楼出席武昌学界的宴会。宴会后与北京学生代表刘大渠等人,从大智门火车站跳上北去的火车,连夜赶回北京。
果然,陈独秀一回到北京,就遇上麻烦了。警方从武汉的报纸,知道他离开了北京,立即派人登门查访。据胡适说:
独秀返京之后正预备写几封请柬,约我和其他几位朋友晤面一叙。谁知正当他在写请帖的时候,忽然外面有人敲门,原来是位警察。
“陈独秀先生在家吗?”警察问他。
“在家,在家。我就是陈独秀。”独秀的回答倒使那位警察大吃一惊。他说现在一些反动的报纸曾报道陈独秀昨天还在武汉宣传“无政府主义”;所以警察局派他来看看陈独秀先生是否还在家中。
独秀说,“我是在家中呀!”但是那位警察说,“陈先生,您是刚被保释出狱的。根据法律规定,您如离开北京,您至少要向警察关照一声才是!”
“我知道!我知道!”独秀说。
“您能不能给我一张名片呢?”
独秀当然惟命是听;那位警察便拿着名片走了。独秀知道大事不好。那位警察一定又会回来找麻烦的。所以他的请帖也就不写了;便偷偷地跑到我的家里来。警察局当然知道陈君和我的关系,所以他在我的家里是躲不住的。因而他又跑到李大钊家里去。
大家觉得,警察一旦发现陈独秀不见了,一定到处查找,李大钊家也不安全。胡适、李大钊又急忙把陈独秀送到府右街12号的王星拱家中躲避。王星拱是北大同事,又是陈氏的安徽同乡。不出所料——
警察不知他逃往何处,只好一连两三天在他门口巡逻,等他回来。[陈独秀知道家是回不成了,]他乃和李大钊一起离开了北京,从此便一去不复返了。《胡适口述自传》。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
对陈独秀的出逃,高一涵也有一段引人入胜的描写:“当时同李大钊计划:想保护陈独秀出京的安全,万万不能乘坐火车或小汽车出京。李大钊挺身而出,自愿护送陈独秀从公路出走。因李大钊是乐亭人,讲的是北方话,衣着又朴素,很像生意人。就在王星拱家里准备一切。时当阴历年底,正是北京一带生意人往各地收账的时候。于是他两个人雇了一辆骡车,从朝阳门出走南下。陈独秀也装扮起来,头戴毡帽,身穿王星拱家里厨师的一件背心,油迹满衣,光着发亮。陈独秀坐在骡车里面,李大钊跨在车把上。携带几本账簿,印成店家红纸片子。沿途住店一切交涉,都由李大钊出面办理,不要陈独秀张口,恐怕漏出南方人的口音。因此,一路顺利地到了天津,即购买外国船票,让陈独秀坐船前往上海。李大钊回京后,等到陈独秀从上海来信,才向我们报告此行的经过。”高一涵《李大钊同志护送陈独秀出险》。《文史资料选辑》第61辑,1963年。
故事写得生动细致,栩栩欲活,连陈独秀的衣服“油迹发亮”的细节,也捕捉到了。可问题是,当时高一涵并不在国内,这段描写,是听谁说的呢?李大钊“向我们报告此行的经过”时,他还在日本吃着冰冷的饭团子呢。不过这段他不在现场的“孤证”,却成了无数史家、文学作家引用的材料。
李大钊陪陈独秀逃到天津,两人握手而别,陈独秀乘火车(而不是坐船)转去上海,李大钊则返回老家。关于李大钊护送陈独秀离京过程中,发生过什么事情?他们交谈过什么?引起后人诸多猜测,高一涵的文章《李守常先生传略》里说,陈、李二人在途中“计划组织中国共产党”。高一涵《李守常先生传略》。汉口《民国日报》1927年5月24、25日。于是,1979年出版的《李大钊传》也说,他们在路上“商讨了有关建党的问题”,《李大钊传》。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这场没有第三者在场的谈话,又是怎么传出来的呢?原话是怎么说的?全不知晓,但同样被史家广泛引用,“南陈北李,相约建党”,遂成不刊之论。
2月12日,陈独秀抵达上海,一下火车就感冒了,在旅舍里躺了几天。2月14日,他致电吴炳湘:“夏间备承优遇,至为感佩,日前接此间友人电促,前来面商西南大学事宜,匆匆启行,未及报厅,颇觉歉仄,特此专函补陈,希为原宥,事了即行回京,再为面谢,敬请勋安。”京师警察厅档案《陈独秀被捕卷》。有人想当然地以为,这是陈独秀故意调侃北京警方,其实不然,陈独秀在狱中颇得吴氏回护,现在弃保潜逃,无疑给这位安徽同乡制造了麻烦,内心有所不安,专电致歉,倒是更有可能的。
1920年春,一位叫布鲁威的布尔什维克党人,通过安那其主义者郑佩刚、黄超海,与李大钊、陈独秀联系上。布鲁威自称是研究中国《诗经》的专家,在天津居住多年,以学习中文为名,介绍许多向往苏俄的中国青年,前往苏俄。据梁冰弦说,李大钊和陈独秀在天津、北京期间,与布鲁威见过几次面,“结果产生一‘社会主义者同盟’,没有分什么派系壁垒,只要是倾向同一大目标的都先团聚起来,共推陈独秀为领导者,北大和其他大学学生,投身这旂下的众多而热烈”。梁冰弦(海隅孤客)《解放别录》。台湾,文海出版社,1978年版。
这个春天对陈独秀来说,大半时间都在颠沛流离之中,他何时何地与这位布鲁威见面,并讨论组织“社会主义者同盟”,殊难稽考。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次离开北京,是陈独秀改变一生的决定。“自此以后陈独秀便与我们北大同人分道扬镳了。”几十年后,胡适感叹系之地说,“在上海陈氏又碰到了一批搞政治的朋友——那一批后来中国共产党的发起人。”《胡适口述自传》。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
陈独秀南下之初,对办西南大学,确实抱有种种憧憬。他在上海接受记者采访时说,这次到上海来,依然准备赴广州任职。他对南方有很高期待,觉得广州的政治空气比北京要好,广东人民性格活泼勇健,其受腐败空气之熏陶或不如北京之盛,“改造广州社会,或轻易于北京,故吾人此行,殊抱无穷希望也”。陈独秀《关于西南大学的谈话》。上海《民国日报》1920年2月23日。
陈独秀说,黄河流域有北京大学,长江流域有复旦大学,惟珠江流域完全缺乏,为国家教育配置,应在广州设一大学,以启发珠江文化。他甚至对大学的规模设置和预算,都有了具体计划:“我们当初对于西南大学怀着三个希望:一、开办费六十万元常年八万元的理化试验所。二、开办费三十万元常年费三万元的图书馆。三、常年费十万元的编译处。图书馆和理化试验所自然都是公开的,供给社会的要求,不为一校学生所独有。此外实行男女同校,附设工厂实行学生半工半读,也是我们重要的希望。”陈独秀《答高铦》。《独秀文存》,安徽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
如果西南大学能够顺利办成,陈独秀能够到西南大学任教,继续当教书匠,或许他的下半生会完全改观,而中国历史也可能是另外一种写法。可惜,东风不与周郎便,历史注定要朝另一个方向走去,千山万水阻不住。
当时广州军政府由桂系把持,与孙文、陈炯明等国民党人,水火不容,只欠一战。国民党不想把大学办到桂系的地盘里,桂系也不想让国民党在他们的地盘里办大学。陈独秀急于南下,却偏迟迟不能成行。
汪精卫、章士钊、吴稚晖提议,西南大学不如设在上海租界,或干脆到巴黎办一所中国大学。这给陈独秀兜头浇了一大盆冷水,他表示绝对反对,我们不信赖中国政府,难道就必求依赖外人吗?如此,“则全国大小学校,非尽迁入租界不可”,“寄生外人肘下,精神为莫大痛苦”,陈独秀《关于西南大学的谈话》。上海《民国日报》1920年2月23日。就算办成,也没有什么价值。
陈独秀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其实,他对广东的复杂情况,并不太了解,只想尽快跳出上海这个龌龊泥潭。但世上不如意事,十常八九,3月5日,章士钊从广州来电称,西南大学大纲已经政务会议通过,校址将设于上海,请陈氏不必赴广州。陈独秀极为不满。3月22日,章士钊、吴稚晖、李石曾到上海会见陈独秀,做劝服工作。
熟悉西南政局的人,无不十分悲观。3月30日,孙文宴请陈独秀、吴稚晖、胡汉民、汪精卫、戴季陶等人。陈独秀和孙文说起筹办西南大学的事,孙文断然表示,要在广州办大学,非先把桂系赶走不可。他正不断催促陈炯明回师广东,驱逐桂系。孙文与桂系之间的矛盾,最后一定要用武力解决。章士钊摇头叹气说:“广东没有十年是不会平静的。”陈独秀最后也只能接受现实,同意西南大学设在上海同济大学原址。
陈独秀望眼欲穿,等来的消息,却令人沮丧。筹备西南大学的经费,原定从广东关余拨出。关余由军政府总裁兼外交、财政部长伍廷芳博士管理。迄今已接收了两笔,统汇入香港上海汇丰银行沙面分行。
后来总裁岑春煊、督军莫新荣主张将关余移作军费,伍廷芳拒绝拨付。伍博士是广东人,被视为孙文的朋友。桂粤两系的矛盾,旧患未愈,又添新伤。3月29日,伍氏弃职潜逃,卷走了一百八十余万关余,用作支持与桂系决裂的国会议员赴沪开会的费用。军政府一怒之下,延聘律师在香港起诉伍廷芳,闹出了一宗国际大丑闻。而其他未付的关余,则被外交使团冻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