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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出殡

除了象征地跪一下,无论我唱什么,木生一律站在原地呆若木鸡。按程序,应该由死者的女性亲属抚棺痛哭,并用草纸擦拭棺木,再把鸡肉、猪肉、鸡蛋等祭品放在棺木上,请出死者的神主牌位,这叫做“祭寿头”。当然,我拿得出手的祭品只有一个冷馒头,没有棺木可放,就放地上了;神主牌位也是我用木炭写在纸壳上的。

我把代表孝服的一条麻布递给代表孝子孝孙的木生,木生把它系在腰间,这就表示有后代给死者披麻戴孝了。我开始表演“拜四方天地”——我当然没有穿道袍或者僧袍,但我对他们的表演司空见惯,有信心做个八九不离十。我从东面开始拜,向西拜,再向南拜,最后向北拜。拜完四方天地,带着木生“绕棺”——其实是“绕尸”。接下来,我拿起一根竹枝——它叫“召亡竹”——围着尸体绕行,身后跟着木生。我绕一阵停一下,唱死者的辛劳,劝孝子孝孙要孝敬父母。我学道士的样子唱得声情并茂,目的是要引哭木生。见木生无动于衷,加上内心的恐惧,我也就敷衍了事了。“绕棺”之后,道士要表演“跑五方”。我手持木剑劈开前路,满场游走,好像在与妖魔邪鬼战斗。

扫完妖魔,开始行祭。行祭应该由礼生和执事主持,现在也只好我来代替了。敬酒,唱礼,献彩帛,读《哀章》,哪一样在这里可以做?尤其是读《哀章》,《哀章》的主要内容包括死者生前做的好事、生者对死者的哀悼之情、供奉给死者的祭品等,我连死者的名字都搞不清楚,《哀章》自然是读不成的。因此,整个行祭仪式就草草收场了。

虽说收场草草,整个安灵行祭的过程还是基本上走了一遍。不要说有死者的侄儿在场,就算我自己单独面对死者,也是不会马虎的。俗话说“暗室亏心神目如电”,这种投机取巧、短斤缺两的事我从来不做,灵魂的有无既没有被普通人证实,也没有被科学家证伪,我要对死者的灵魂负责,也要对自己的良心负责。

安灵行祭之后,我的工作任务基本完成,等着顾局长把尸体拉去火化就行了。众口难调,顾局长要摆平那么多矿难家属并不容易,要等顾局长安排火化,没个三五天恐怕不行。好在刚刚进入初夏,天气还没有转热,尸体放几天不会有太大问题。这样,我跟木生除了守住尸体,简直百无聊赖。

这个简易灵堂好就好在可以上锁,把窗户闩好,门一锁,既不用担心被盗,也不用担心猫狗炸尸。什么叫“炸尸”?就是尸体突然跳起来,直立朝前蹦去,遇到活人紧紧抱住不放,再有力气的壮汉都挣不脱,那是死定了,相当可怕。这是因为猫狗的阳气进入尸体的缘故。猫是有虎性的动物,尤其是虎皮猫、白蹄猫,它从尸体上窜过,或者触碰到尸体,猫立即死去,尸体反而复生变成会走路的僵尸。

在食堂吃过午饭,我和木生朝矿井走去,权当散步。木生说:“我父亲要捡金了,他入土的时间早就超过十二年。我可以不来的,希望能见到你,我就来了。”

“这样吧,你在这里陪我。”我说,“等做完头七,我跟你去金窝村。”

矿井前仍然围了一堆人,只是比昨天稀少了许多。远远望去,他们的手势幅度很大,似乎是顾局长在跟家属讨价还价。我们俩就坐在公路边的石头上,左边是一排排崭新的宿舍,右边是陈尸的矿井,眼前是瀑布那样倾泄而下的矿石。远处小山中鹌鹑的哀鸣越过草木茂盛的幽谷传来,好像看懂了人间的不幸与悲伤。抬头望天,高高的、动得很快的云在蓝色天空中飞过,一阵强烈的、没有变化的风吹来,扬起公路上一层尘土,给人一种与季节不相称的荒凉寥落的感觉。

0一个老头和一个老太沿着蜿蜒的公路蹒跚而上,走到我们面前,老头说:“就这儿吧,这儿平坦。”老太撂下手里碗口大的白纸花,老头的手哆嗦着划了根火柴,可是火柴刚一划着就被风吹灭了。他一连划了五根火柴,都没把纸花点燃。我实在看不下去,跳下石头帮他,我自己口袋里有打火机,轻轻一摁,那白纸花就燃烧了,腾地一下飞起来,摇摇摆摆地飞向空中,徐徐熄灭。烧完纸花,这对老人继续走,老太一边走一边叫:

“儿呀!我的儿!”

走到矿井口,他们终于认出了儿子的尸体,老太一阵晕厥,瘫软在地。一个干部模样的人趋前一步,同老头一起搀起了她。这一幕让人目不忍视,我起身走人,木生也起身跟我走。

马路上走一走,矿区转一转,一个下午就过去了,可以用平安无事来形容。人都是健忘的,好了伤疤忘了疼,一个下午的平安抚平了我因稻草散落造成的恐惧。我希望平安能伴随我度过这几天难熬的日子,但晚上发生的恐怖事件彻底粉碎了我的美好愿景。

我昨晚睡的木沙发不可能挤两个人,而主人的新床还没有搬来,我就让木生另外找同样没有主人的新家。木生把能推开的门都推开看了,在走廊的那头找到一户有床的,准确地说是放在地上的一张席梦思。木生大喜过望,招手让我去看,怕我抢占,等我走到门口木生迅速和衣卧倒在席梦思上。我问他要不要去我那一家洗个热水澡,木生警惕地摇摇头,催促说:

“讨食客快去睡吧,累了一天。”

这样,我跟木生虽然睡在同一排职工宿舍,却是一人一头,中间隔着停尸的灵堂。这是一种让人不安的格局。

下半夜,我被噩梦惊醒:巨大的食人鸟满矿区地追捕我。我擦一擦脸上的冷汗,看看表快3点了,头脑比洗过冷水澡还清醒。听,走廊里传来一阵难以形容的声音,像是什么东西在滑行。难道我刚才不是在做梦?我猜不出那是什么东西发出的声音,也不能断定是动物,因为只感觉得到它的移动听不到脚步声,但隐隐约约传来深沉的呼吸声。我的头脑一片空白,被滋生的恐惧和可怕的直觉占据了。令人无法忍受的神秘感包围着我,令我窒息,似乎黑暗的四周都是青面獠牙的恶鬼。

滑行声越来越近了,然后是一种迟缓的、拖拉的声响,接着是大大小小的各种无法辨别的声音,时而是滑行,时而是急跑,好像有一群老鼠在地板上拖着刚收获的腐肉,又像一群公鸡在笼子里打架。但无论有多少老鼠,多大的公鸡,都不可能弄出这么大的动静。这些声音里有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它超出了我的日常经验,让我的脊背感到一点一点地发凉。声音仍然复杂多变,却小了许多,明显是朝木生那一头去了。

0我忍受不了悬念的折磨,蹑手蹑脚起来悄无声息地拉开房门探头出去。长长的走廊只亮着一盏灯,灯泡靠近木生的房门那头,而我的房门在走廊黑黢黢的这一头。我死死抓紧门把手,慢慢伸长脖子,只见昏暗的走廊上有一个看不清形状的东西。就那么模糊不清的匆匆一瞥,我就吓坏了,那东西比狗大多了,却比狗矮得多,从形状看完全是一个没听说过的动物。我不能肯定那是什么,但我肯定它不是人。我站在那儿,让脖子夹在门缝里,浑身抖得厉害。我不敢打开房间的灯,也没有胆量出去看个究竟,我只想求个身心安全。呆立了一会儿后,我缩回被吓傻的头,锁上了门,带着悬而未决的疑惑和起伏不定的心跳躺回木沙发。

我好几个小时都没睡着,时刻等待着那让人气绝的声音再次响起,多年形成的对尸体无所畏惧的自信已经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无比可怜的恐惧。这时的走廊静得像太平间一样,我什么都没听见。在这片刻的停顿中,我连气都不敢喘。终于,走廊的那头再次传来叫人费解的滑行声,很快,我就听见敲门声。显然是在敲木生的门,但我没听到木生的回应,我估计这时的木生早就吓得魂飞魄散了。敲门声突然转换成木门被沉重撞击的闷响,“咣”的一声巨响,我断定,门被踢开了。噩梦般的疑虑和紧张令我忍无可忍,我摸索到黄布包,拔出木剑,猛地打开门,全然不顾会有什么严重后果,发了疯似的冲进昏暗的走廊。

我也不知道被什么意愿驱使,让我有勇气向木生的房间奔去,我觉得自己已经着了魔。木生的房门被斜斜地踢开,只挂在上面的一个门折页上。这是一扇新门,一般人是不可能一脚把它碎成那个样子的。屋里亮着一盏灯,当我冲到门口时,那种难以名状的声音戛然而止,接下来是死一般的静寂。

我来个急刹车,额头险些撞向门框,我没有胆量冲进去,木剑尴尬地提在手上。我动弹不得,好比有一只无形的铁手把我按在了那里,我也不知道等了多久,听了多久。此时此刻,令我畏葸不前的不只是那种地狱般的寂静,还有风一样遍布四周的魔力。我探头往屋里窥视,虽然门框限制了我的视野,但我还是看见了一小片木生的衣角,以及一动不动映在地板上的黑影,那巨大的、被拉长的、形状怪异的人的影子。从那个僵硬的影子里,我能分辨出肩膀、胸部、腹部、胳膊和后脑勺。

我站在原地进退两难,浑身的血都快流不动了,心脏怦怦起搏,手脚却僵得像生了锈。值得欣慰的是,我的脑筋还能飞快地旋转,好比陷入泥淖的汽车,车身动不了不等于发动机熄灭。我的难处在于:木生始终没有发出惊声尖叫,更没有向我呼救,也许他能对付?也许我的出现会使事态恶化?突然,从房间里上锁的衣柜里传出沉闷的撞击声,还有胶合板碎裂的刺耳声响,紧接着是“咚”的一声,不知什么东西掉在地上。然而,还是没有木生的声息。

一切重新安静下来。黑影没有动作,像是在沉思。徐徐地,黑影在拉长,“轰”的一声,黑影消失了,尸体重叠在黑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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