旷野中依旧吹着春风,张浩依旧跪在地上。
对于从小就是孤儿的张浩而言,苏轼与其说是师长,不如说是父亲。
他不在乎别人的眼光,不在乎司马光的嘲讽,但是他不能不在乎苏轼的意见。
这是儒道中的孝,是文人立身之本,做不得假。
春风微作,细柳摇曳。
苏轼终于动了下身子,叹了一口气,踏步走到了身后人群之中,他没有想到那个县丞的女儿没有被西夏贼人凌辱,反而是被自家徒弟坏了身子。
所以他要寻找一个人。
县丞,谈方,谈烟葭的父亲。
谈方在苏轼眼中不算是什么有出息的男人,已经年过四十,文力却一直在三甲进士上踏步,天赋有限,认真程度显然也是有限。
但是他长的很好看。
大宋形容男人好看不是什么褒义的称呼,那是用来形容女人的,因为国字脸才是男人的标配,谈方的脸型却是瓜子脸,眼睛是丹凤眼,眼角微微向上翘起,就连眉毛都是女人样的罥烟眉。年过不惑,肤色依旧白皙,连皱纹都没有几丝,唯独只有下巴上的几根稀稀疏疏的胡须才能表明谈方男人的身份。
他很好看,但不英俊,可也只有长成这样的父亲才能生出谈烟葭这样的女儿。
苏轼站在了谈方的面前,端详片刻,再用衣袖擦拭了一下手掌,然后作了一揖,声音微涩的道:“在下苏轼,字子瞻。“
苏轼的动作很庄重,声音也很庄重。
庄重的让谈方差点停止了呼吸。
谈方的眼神从复杂渐渐的变成了疑惑,继而转向狂喜。
苏轼何等地位?
大学士。
一般情况下大学士会用这等礼仪来对待一个三甲进士么?苏轼介绍时用的可是在下这二字!
除非是天塌下来。
或者是大学士要替自己的徒弟求亲了。
谈方的内心已然乐开了花。
寻常进士的儿子甚至是其他大学士的弟子,若说要娶自己的女儿,那也顶多算是门当户对罢了,可苏轼毕竟是大学士中的第一人,与大儒之间的差距不过是一线之隔罢了,况且现在天下谁人不知他把唯一的弟子已经当成了儿子来看。
自家的女儿曾经的未婚夫死于痘疮,隐隐约约已经有了克夫命,门当户对的嫌弃她曾经有过的婚约,条件差的自己又看不上,也不想委屈了自己的女儿,这些年来为了她的婚事是操碎了心,谁能想到居然有金龟婿上门来提亲?
这怎么能让他不开心,不激动?
……
……
苏轼其实不想这样。
这是无可奈何之举,打心眼里他是更希望浩儿能和莲儿成婚,毕竟从小青梅竹马,一起长大,感情基础一直都在,再过两年,就能安排他俩的婚事了。
可是人算毕竟不如天算,苏轼不是圣人,没法未卜先知,他更没有想到来到户县考个秀才试就让浩儿遇见了这么个长的祸国殃民的媚女子。
苏轼又看了一眼躺在地上昏睡过去的少女,看着她如同从画中走出来一样的样貌,他不得不承认,这个女人要比莲儿好看。
继而他又想起十几天前的浩儿说过两人长的差不多。
当时他觉得浩儿不够聪明,现在看起来,他已经是很聪明了。
可依照现在的情况,是浩儿趁人之危也好,两情相悦也好,亦或者是那女子**浩儿也罢,这都不是重点。
重点是那女子原来是个处子,是县丞的女儿,是大宋文人的一部分!
这理由很无奈,也很充分。
充分到没有哪个文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凭借着文力上的差距强行让一个县丞的女儿嫁个他人做妾,欧阳修不敢,范仲淹不敢,柳永不敢,这三位半圣都不敢,苏轼更加不敢。
浩儿已经玷污了人家的清白,又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跪下来让自家同意他俩的婚事,哪怕是账面功夫,苏轼也必须要在众目睽睽之下给谈方一个交代。
这是儒道中的礼,也是天下文人立身之本。
这是他站在了谈方的面前的原因。
……
……
看着面前的苏轼,也极有可能是自家接下来的亲家公,谈方压抑住了内心的激动,也很是平静的回了一礼道:“在下谈方,字太虚。“
他开始等待着苏轼的下一句话。
“不知令嫒婚配与否?“
果不其然,苏轼还是张开了有些干涩的嘴唇说出了这句在谈方耳中如同天籁的一句话。
“小女年方十六,尚未婚配,只是曾经有过口头婚约,可还没拿到彩礼男方就得了重病去世了。“
谈方一向是严肃守礼之人,讲究顺孝友悌,对待上官像春天般温暖,对待同僚像夏天般势情,对待浑家像秋天一般肃杀,对待下人像冬天一般冷酷,苏轼才问了一句话,谈方就如同竹筒倒豆子一般几乎把所有的东西给暴露了出来。
见了此人说起前亲家的去世眼神之中居然带着一些庆幸之意,苏轼眼神之中流露出了一丝不满,他由衷不喜这样的势利之人,所以他又蹙了蹙眉头。
沉默片刻后,苏轼决定向谈方坦承自己最真实的想法,不想再与他客套什么,所以他接下来的话语很是简洁。
“在下想替在下的徒弟张浩向令嫒提亲,如何?”
苏轼的声音不大,周旁也呼啸着春风,可是在场的人都听的一清二楚。
站在一侧的司马光眼眸化为十五皓月,举着大黑伞的王雱呆若木鸡,章宜也捋了捋胡须,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就连跪在地面上的张浩眼神之中也浮现了一丝喜意。
唯有谈方没有想到苏轼说话说的如此直接,一时间竟是没有缓过神来,片刻之后,白皙的脸上硬是挤出了一丝笑容,支支吾吾的说道:“既然是苏大学士的提议,如此甚好,甚好。”
苏轼看见了谈方的反映,原本就有些不耐的眉头蹙的愈发紧了,
原本只是觉得此人势利而已,如今看来连说话都不大对劲。
所以现在苏轼只想早些结束这样无趣的对话。
其实他也不知现在这般不耐烦到底是因为看不惯谈方的举动,还是因为张浩的事情而导致心烦意乱。
或者是兼而有之。
苏轼左右手一挥,便与虚空之中掏出了一只玉如意,递到了谈方的手中,轻声说道:
“这是彩礼。”
这玉如意大概一尺长宽,以紫檀木金银为柄作手指之形,柄首、腰、尾均作椭圆,这些东西虽也算是珍贵,但是对于文人而言也就一般,可这玉如意的中央却是镶嵌了一颗鸡蛋大小的珠子,淡绿色,竟然在阳光之下都闪耀着夺目的光芒,谈方一眼甚至看不出是用何等材质做的。
不过至少这颗珠子与玉如意完美镶嵌,寓意珠联璧合倒是极妙的。
苏轼瞅了一眼玉如意上的珠子,有点心痛。
这是竹珠,是万亩竹林中最高最大的那一颗竹子开花后结出的竹子,极为珍贵,鬼竹林这百年来,都只有产出一颗。
这原本是想在张浩和莲儿成婚时送给他们的……
可惜了。
没有再去理会谈方一脸捡到宝的表情和毫无新意的客套语气,苏轼缓缓的走到了张浩的面前。
他沉默的看着依旧跪在地上的张浩,突然觉得很想打他一顿。
师父打徒弟,天经地义。
于是他伸手至身畔空中,变化了一个手型。
“啪”的一声。
张浩的左脸上出现了一个红色的掌印。
苏轼淡然道:“这是替烟葭姑娘给你的。”
又是“啪“的一声。
张浩的右脸上也出现了一个红色的掌印。
苏轼惋惜道:“这是替莲儿给你的。“
最后“啪”的一声。
苏轼举在半空中的手掌戛然而止,面露古怪之色。
在场的所有人都有些惊讶的看着张浩停留在自己脸上的手掌,这手掌的手指很修长,手掌很宽厚,也很白皙,一切都很正常,但这手掌贴在张浩的脸上就有些不大自然。
因为这是张浩的手掌。
他给了自己一巴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