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说人的感情真的是特别微妙不可以用理智衡量。当年我喜欢上李向阳就因为那一胳膊的柔和温暖一刹那四分之一秒的眼神，即使在和他断绝音讯的四年里我也常常想到他想得心里挺痛苦挺绝望。没想到这么一见面感情反而淡漠下来还升起来一点鄙视之意。马小恐，看来你临近解脱了。我有点儿庆幸又有点儿悲哀。其实这人她到底爱谁有时候根本无足轻重。重要的是她爱的其实是这份感情本身，不是那人。这感情又多半都是自个儿堆泥人似的堆起来的，对方在这里压根儿就没什么重大地位。这点儿感情就像一点金灿灿萤火，时常在她心里烧那么两下让她痛苦那么几分钟好让她感觉到她这人还是个大活人还知疼知烫。隔了这些年李向阳的容貌在我心里其实都忘得快差不多了，就模糊记得一个斯斯文文的影子，但是那点儿恨那份儿清水黄瓜似的淡中带点儿苦带点儿涩带点儿甜的决绝和期待却萦绕于心挥之不去。
现在看来我真临近解脱了。隔了一黄河一长江的朦胧一忽儿没了。面前这人虽然依然是斯斯文文很有点谦谦君子的味道但是也不过如此了。
我曾经以为他多少跟旁人不大一样。但是看他旁边那活宝女友，我心里叹口气，马小恐你这些年真是喜欢上一个影子了啊。就这么一普通人你就这么着又恨又想了一千个日夜。
马小恐看来你自个儿眼神也不过如此。
就一顿饭时间我心中千念百转。突然间我就挺想念小Q。觉得小Q很好。有一种想扑上去哭一场的冲动。
那天我们就这么不咸不淡地吃了一通。到半途小Q给我打电话。
周末里小Q一般不睡到十一点十二点是不会起床的。如果不是一般要跟我出去吃饭他能睡到下午三四点。他那天跟平常一样挺床上等着我短信叫他出去吃饭。我这不在外吃饭吗，我就琢磨着不喊他，让他多睡会，等我吃完了再叫两份菜打个包回去让他就宿舍床上吃得了。
结果那天他还醒早了。一点钟时候给我电话说我起了咱吃饭去吧。
我告诉他我正外头陪同学吃饭呢。
他说谁啊？
我说我高中同学。他就说哦好我不在身边你可少喝啊大中午的。
我口头答应：成。
他得寸进尺：最好别喝啊。
我应允：好。
他又说：你要非喝不可就给我电话我来接你。
我说：行。
他又没话找话说：过马路小心啊。
我乐了，说：得了吧我都多大了呀？
我想想说对了我还得待会儿才回呢，你要是饿了就先叫份外卖啥垫垫肚子，不过别吃太饱了回头我给你捎好吃的。
小Q一听说不用出门就能有好吃的，乐呵呵也不跟我啰唆了，说：好啊好啊，老婆你太好了。你忙你的吧。
我挂了电话。老陈总算找到话题了，笑嘻嘻说：小恐，你们两口子关系不错呀。你还真够模范的，以前我咋就没发现呢？
我也笑嘻嘻说：陈凯你后悔了吧后悔了吧你看慢一步肥水就流外人田了吧。
老陈就说：唉是啊这我肠子都悔青了唉。你看要不我排个候补成不？
我说就算你肯我也不敢啊。这要我嫂子知道了还不劈死我啊。人那可是练过功夫的。
老陈一听人夸他女朋友就直乐。我们俩就在那饭桌上一来一往穷开心活跃气氛。
李向阳就说：小恐你男朋友学什么的？跟你一个系么？
我说不是，他理科的。
李向阳说：那你们专业隔得还挺远的呢。
我说是啊挺远的。
老陈就插话说一文一理正好互补啊。
我说还成吧家里有个干活的将来能踏实点。
李向阳就笑了，说：那咱们都是空对空了？
我也笑了：对。咱就是那不创造生产力的空对空。
我想起好多年前那个晚上我们信誓旦旦将来要努力学习有益社会。觉得过去真他妈遥远。
说完这句就没人搭茬了。饭桌上就又冷清下来了。
我看李向阳倒是个适合做管理的料。只要他肯，将来假以时日他必然可以在职场上有一番作为。他这人进退还比较有度，说话没什么棱角，容易四方讨好，但是又表现得不卑不亢，至少表面上还挺有原则挺有风度。再说按我以前的了解，他这人还挺聪明的，接受能力强反应也挺快，也能吃苦。
再说他现在专业也很不错呀。这要发达起来还不就是时间的事。
这以后李向阳离我记忆里曾喜欢过的那个青涩少年就该越离越远了。太过执著过去果然是不行的，好听点是重情义，直白点是迂腐。
吃完饭我和老陈照例要为付账抢一回。李向阳说别抢啦你们俩，刚我付过了。走吧。
我这才想到吃饭中途李向阳问服务员盥洗间在哪里，敢情他是出去付账了。
我说李向阳你这就太见外了。你们来北京怎么能这么着呢？你这样我以后可不敢跟你吃饭了。
李向阳就微笑着说得这人情我记账上了。等下次我挑个贵点儿的馆子好好宰你一顿不迟。你可不许赖账。
路过水果店我顺手买了兜水果给李向阳说提着吧你，我看你女朋友饭也没吃多少，回去多半要饿。
分别的时候李向阳说我给你叫辆车吧，我说不必了我走一段搭公车回去。
那天老陈在饭店附近坐车走了，我折回去走一段，过天桥，到路对面坐公车。
李向阳要送，我摆手微笑说：“不用不用，你快回去陪女朋友吧。有事儿再找我们，别客气啊拜拜。”
我转身走了。
我端着肩膀，昂头挺胸目不旁视地往前走。
高中最后一次下自习的晚上，我也是这样毫不回头地离开了我的中学时代。
不同的是，现在是几千里之外的祖国心脏的某处繁华地带。交通一如既往地混乱，我们周围是一个人声鼎沸的世界。人群如此拥挤，这狭小空间塞满如此多肩膀和声音，几乎连呼吸的空白都剩不下。
有时候我觉得我好像站在一个龙卷风暴的中心，周围强劲嘈杂，我可以看见破碎的草叶和劈断的树枝在周围飞舞，但是风暴中心却平静空虚，像我的心一样在唱一出《空城计》。
马小恐，原来你也有大脑进水小脑短路的时候啊。
马小恐，你不记得那些东西你早就一把火烧掉了灰飞烟灭了过去根本就没什么痕迹可以留下的吗？？
马小恐，你不是自己告诉过自己无数遍有些事情就像鸦片就像毒药吃过一次吐过一次就再也不能碰了吗？原来这些话都是你说来高姿态骗别人哄自己的啊。
Hiding from the rain and snow
Trying to forget but I won't let go
Looking at a crowded street
Listening to my own heart beat
--Take Me To Your Heart
用雨雪掩盖沧桑容颜
努力想要忘记然而我无法如此离去
熙熙攘攘的街道
却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写这段文字的时候，这两句老在我耳朵里晃荡。我最喜欢的歌，英文版《吻别》。别嫌我俗啊。
天气晴朗。阳光无比灿烂。我走上天桥，习惯性地往下望望。
也许不是出于习惯。也许是我再也没有年少时代的固执和强硬。也许是我潜意识里还残存一点记忆。
我看到李向阳还站在饭店门口发呆。
可笑的是我没有心中一跳没有心中涌上柔情我而是注意到他身后的蓝皮保安正拦住了一个闯入者。一个送水工人骑着三轮儿路过。两个长袍大袖的中学生打打闹闹地跑过。在这样的时刻，我完全不明白自己。是不是被老鼠夹子伤过的狐狸从此会条件反射地建立一套自我防御体系自动屏蔽那些可能的有害信号？因为肥肉旁往往伴随一个陷阱，所以这块肥肉不再能够在它的视网膜上集结成像。
我真庆幸自己这双高度近视眼啊，隔了一条街，李向阳在我眼里只是一个模模糊糊的幻像，我完全看不清楚他的鼻子嘴巴眼神。是鄙视是惊诧是欢喜是……还可能是什么呢？不可能是什么了……也好，我再也感觉不到再也无法触动我再也无法伤害我了。
下了天桥，接着往前走。我竟然错过了车站，我一直走???走着，走过一站地，走过两站地，走过三站地……一个一个车站好像人生里一个一个的目标和坎，原来在头脑麻木的时候行动能力反而更加活跃，原来时间可以过得如此慢我可以十五分钟走完一站地三十分钟走完两站地四十五分钟走完三站地……原来青春打个叉完全可以被跨越。
我真希望以后开始赚钱的时候那些五年计划也能像这些车站啊，不知不觉地发现股票又升了N点存款又多了N万房贷又少了N年而完全不记得这一路上我泪水曾模糊双眼，双脚红肿，汗水湿透衬衫。
好像冬眠了四年，突然惊醒，发现过去蛰居的池塘已经填平进入城区改造范围。
手机在包里响了无数次，我都没有听见。直到路过报刊亭看到《现代兵器》的海报，想到小Q总是抱怨学校里《现代兵器》卖得太快总是抢不到，我掏钱包时候才发现手机上一串未接记录。我回了个电话，告诉小Q，我这就回来了。
我有过几刻冲动，想把李向阳的事告诉小Q。但是走到学校的时候，我的心情已经完全平静下来。甚至觉得自己挺无聊挺可笑的。不过是一场几内亚风暴，对整个世界根本没有多少影响。不过是你瞎想罢了。想想怪可笑，在自己的世界里自己好像一小丑，人李向阳没准这点儿意思都没有过呢，过去没，现在也没。你一个人就在钢丝上翻腾吧你，那些可笑的动作自己看看也就够恶了，就甭拉开帘子寒碜别人了。
再往后日子还是这么着过。有时候我觉得人心真是可畏惧的东西，像无底洞，幽深黑暗，深不见底。有时候我好像可以分出一个自己，冷冷地看着镜中影像，所以我了解这个深洞。但是站在别人的立场，比如小Q，只要我不想表露出来，他就无法发现。
李向阳也是个深洞。
李向阳在北京待了一个礼拜。老陈说他本来还想再待段日子看看北京，但是小姝死活不肯在北京待了，非走不可，越快越好，大有此生不再踏过黄河的架势。
那次后我们就没再见面。李向阳临走头天北京老同学还真聚了次会，我推托说学校有事没有去。我觉得挺没劲的。
没想到这再次见面就又隔了三年。正巧又是要毕业了。
其实中间我去过两次上海，一次是放假去玩，一次是跟老板开会。在上海工作或者上学的死党好几个，没想起来也没必要联系李向阳。
老陈毕业后也去上海了。在一个小公司做测试员。毕业后很是消沉了一阵，给我写邮件的时候挺抱怨。我安慰他说这个世道总有人干基层活儿是不是？不是每个人都运气好得本科毕业就能像李向阳那样做小金领。你没事儿就多和李向阳接触接触吧，他那工作人脉广。其实大部分的感情都是这样的，不管开头多揪心，时间长了也就慢慢淡下来了。但是一般来说也不可能突然一下什么感觉都没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