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庄之内，荡火幽幽。
一黑袍少年从门口走了进来，揭下兜帽，露出一头雪白长发，随手拿起一道烛灯，顺着棺尾挂着的铭牌一一看去。
当他走到一副没有铭牌的棺材边上时悄然止步，接着径直走向棺首，见到青铜香台之上烟火茂盛，又摇了摇头。
看遍外屋所有棺材，黑袍少年终于靠近里屋，在这昏暗之中，边缘缝隙衬出的微光轮廓显得格外引人注目。
黑袍少年撩开黑布，扑鼻而见浮空缕缕檀香微烟，低头一看，发觉里面地上摆着数具白布遮掩的尸体。
横三纵六，或有或无，草席为茵，麻布做被。
每具尸体前方，还摆着香台供人聊慰。
黑袍少年四处看了看，没发觉什么异常，便慢慢走向右边一具已经没有香火的尸体旁。
正欲揭开白布，黑袍少年突然一顿，放下手仔细看了看左侧香台一眼。
红土平平，唯独露出一根已经烧尽了的红木余签，然而在旁边却一个不是什么东西插过的圆状凹槽，或是粗香，又被拔走。
黑袍少年自然想不明白，也就没放在心上，揭开白布后，看到死者面容，从怀中拿出一个只手可握，通体晶莹的血红色玉瓶。
“你就是幕后主事罢。”
黑袍少年闻言错愕抬头，看清站在自己对面之人一袭白衣，手握玉瓶起身不禁后退半步，摇头笑叹道：“原本还想在一个更多人，更宽敞，更正式的场合相见，没想到——”
“不过，我来这里完全是一时兴起，这也能料到？”
毋子庸看着眼前之人面色如玉却一头白发，微微凝神道：“你问的答案，正是我思考的结论。”
“首先，我判断你是禁灵绝体，天地人众凡无中，能主动消失于如今晴臻探视下，只有天地无三种。”
“天者唯一，地者唯三，刚好我见过两位灵玄三明，只剩下一个化生气时空无痕。”
“空无痕，和无生相都有个无字，当时也做不出判断。稍后得知你去青湖山，要么是为了苍学，要么是为了星萤。”
“若是前者，便与太庄懿有关，若是后者，则和血煢相干。”
“从时间来看，你不是血煢。清抬山有位柳医师，仅以清抬山传承数千年的经验，绝不会察觉不到血煢。只可能是一月潜伏期后，便外派到青湖山采药的弟子。反向作论，他们感染的时候你还和苍学在一起。”
“以互衡观论来看，空无痕年龄大约两百岁左右，显然不会知晓苍学，那么你只可能是从来都没出现过的无生相。”
“不一定罢。”黑袍少年一字一句道：“是——最长有一个月潜伏。而且他们外出前后一个月多，说不定是在路上被我感染。”
“的确有这个可能，不过从为何他俩会变成血煢还相互不自知这点来看，比起你的说辞，我想到了一个更加契合现状的况论。”
“哦？”
“被阴噎感染和被衰血感染自然潜伏期是不一样的，可喝过阴噎十日前饮过的水与喝过衰血刚饮过的水相比，哪个潜伏期更长？”
“故而——最长有一个月潜伏，这句话严格而言表达的意思是——若受到活性旺盛又浓郁的血素感染则瞬息变成衰血，若受到活性羸弱且衰竭的血素感染则有一个月上限缓冲。”
“你方才说的是前者，生态上能被瞬息改变，心态上恐怕很难，若说他们一路上朝夕相处还相互完全没有察觉，也说不过去。”
“足够的潜伏期才能稳固心态变化，他们在清抬山中，什么时候接触到什么东西才变成血煢的呢？”
黑袍少年面露好奇道：“我见那人也是想问这一点。”
毋子庸径直道：“柳姑娘。”
“啊？她也是阴噎！但我这三颗王血，指的不是她。”
黑袍少年感到意外，不禁思索道：“柳絮蘅，芜蘅，都有个蘅字，莫非她是灵木芜蘅？可芜蘅岂不是感染的更快！”
“除却强弱，活性还与时间长短有关，断是他们偷了柳姑娘什么东西，而柳姑娘却没有察觉，或者说没有怀疑更为恰当。”
“或许她认为，即便丢了也不会出什么事。”
“不然，凭借她的本领，就算在潜伏期也能找出他们来。”
“什么东西？”
“自然不可能是什么贴身衣物，贵重精品。然后他们得到之后还会贴身感染，而且一前一后，丢失两件还未让柳姑娘心生警觉。”
黑袍少年闻言沉思未果，懵道：“有这样的东西？”
毋子庸顿了顿，道：“鞋子。”
黑袍少年闻言一颤，似乎也想明白，面色惊奇，干笑道：“你一心求真，无情无欲，怎会想到这种事情？”
“没有，可以学。”毋子庸理所当然道：“况且动以肌而容显笑，节以心而貌生红，真假之论仅趋于认知而言，认知足够便会颠覆的事情谈不上什么追求罢。”
“而且你说漏嘴了，前古遗士，你参加过封帝大典，对否？”
“好罢。”黑袍少年微微低头，顿了顿，坦然道：“我的确参加过封帝大典，只是那时太过幼小，到底发生了什么已追忆不起，只清楚记得听到过一番别词。”
“别词？”
黑袍少年闻言一笑，一双充满光彩的眼眸注视着毋子庸，朗朗道：
风不止兮云往，日不尽兮月继。
杳杳梦幻，朝逸暮寻。
若选大道三千，共一世之仁择。
虽区吾名，亦有别许。
流华天年，书为无字。
枯寂人间，载于多情。
亘殿同宇，亿纵千横，一分长其万里。
穷经没宙，海粟天尘，合众微其毫厘。
甚何是，凡妄圣想，点墨千停，无奈否赐寡笔。
然心思不死，子气不寂。
困身天行，何求有道。
纵意神游，何需有羽。
“困身天行，何求有道。纵意神游，何需有羽。”毋子庸问道：“这是那位末帝所说？”
黑袍少年点了点头，好奇道：“这是我唯一知道的事，不过若我没说漏嘴的话——”
毋子庸解释道：“如果没有你，等到血月星萤成熟，苍学自己吞下睡上几天起来，然后一路问道去清抬山，以他脚程心性，慢吞吞地指不定何时才到。”
“你的出现完全加速了这一过程，方才所言，判断出你不是血煢，而你却能感应到衰血利用他们把苍学送出去。”
“你显然是知道太庄懿之人，但借由相处一月之久，你应该更清楚，帮助你眼前这个近乎什么都不会的苍学，绝对得不到半点好处。故而我认为你是一个做事全凭喜好，不求回报之人。”
“这就是为什么我会在这里等你的原因，而且我想你身上一定是有什么跟血煢有关之物。”
黑袍少年闻言了然，手握血玉瓶倾平而倒，漫不经心道：“我知道的也就那首有别词，现在你会阻止我么？在我印象中，你对于这些琐事，断是不屑一顾。”
说谈间，血玉瓶中缓缓凝出一滴鲜血慢慢落下，眼看就要碰到尸体脸部。
然而，下一息，血滴又被一道紫光包裹，渐渐浮了起来。
紫光流转，一位紫发稚女出现在二人面前，温嬑慊笑道：“这个人舍生取义，意志坚决，更适合为灵幽理工作。”
黑袍少年顺着流光看去，见到草席末尾凝有一位紫衣稚女，不惊不慌，终于明白方才凹槽是怎么回事，微微躬身道：“在下倒是与黄道灵傀打过几次交道，知道一些规则，像阁下这等级别的纯幽体自然可以肆意妄为，但我想阁下定不会以大欺小。”
温嬑慊闻言嘟嘴道：“可恶，居然知道这个，那等下唤醒他后公平竞争，这样总行了罢。”
“当好。”
温嬑慊右手弹出一滴紫水浸入尸体额头。
少顷，少年坐了起来，恍惚见到温嬑慊，道：“妹妹？不对！这里是哪？我不是死了么？”
不给少年多想，温嬑慊开门见山道：“你现在是死了，不过看在你意志坚定的份上，我给你两个选择。”
“选择血煢，他的那份王血可以把你变成阴噎。我算算，大概你最少还可以像一个天才般再活二十五年，只是必须辅以鲜血为食。当然，不喜欢吃人血还可以吃兽血，其他东西也可以吃，不过最迟三十六年后你就会死掉，而且你最终会丧失理智，再去害一个人。”
“而加入灵幽离，从此之后，你便会失去颜面与音色，再亲近的人也辨别不出你声音，看不懂你容颜。不过你在服役五百年期间表现良好，我可以考虑帮你转个好人家。”
“当然作为你自愿幽化的奖励，可以让你在服役期间一直保护着一个人。”
“你自己，好好想想——”
少年愣愣地看着浮在自己眼前之物，左边一团紫火，右边一团血滴。
先是向右看了看，凝视半响，还是强迫自己转头看向左边。
“杀戮，放纵，滋长其心之恶。牺牲，放弃，升华其心之善。”黑袍少年看着对面毋子庸，不解道：“可怎么选都是死，难道你也变得跟我一样无聊？”
“应该有活下来的方法罢。”
听见毋子庸所言，少年仿佛豁然开朗，双目坚定毅然道：“我选——”
说完，双手往前一抓。
左手抓住紫火，右手抓住血滴。
少年本是一脸苍白唇无血色，顿时全身肌肤开始燃烧出血雾，面部扭曲而狰狞，渐渐五官尽失，喉咙发生异常痛苦，非人非兽般的低沉叠声。
温嬑慊见状呆道：“他的灵宫开始回缩了！”
直到浑身皆是黑色死皮，少年终于失去意志，重新倒下。
“这——”温嬑慊愣道：“为什么他会活过来？而且本来只是众生相的他，变成了人生相。”
毋子庸见状也低头陷入沉思，推想道：“血煢这种东西归根结底只是诱因，算不上本因，意志坚强的人或许能承受住副作用，反过来利用它。说不定，这便是衰血于阴噎的区别。”
“你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帮别人逆天改命了？”黑袍少年声色惊诧，似乎很了解毋子庸。
“拿他做个试验，看看有没有重铸灵宫的可能。”
“重铸灵宫？”温嬑慊摆手笑道：“这就好比一根檀香烧尽，你不去再买一根，而妄想让时光回流，你觉得这能一概而论么？”
“况且如今没有玉回，连姐姐都做不到。”
毋子庸闻言神色一变，温嬑慊看着他沉思低落的表情，还以为是自己说辞伤害了他，不禁安慰道：“别难过，绛衣。等你意魂离体，我为你做一具白道灵傀，照样不死不灭，而且你还可以离开天元，去外域肆无忌惮地拉生意回来。假以时日，灵幽理一统宇宙洪荒，说不定我们都能成为黑道灵傀。”
“怎么样，我的计划不错罢，偷偷告诉你，连姐姐都不知道哦。”
听见温嬑慊十分悦耳的憧憬，毋子庸蹲了下来，认真地看着她，敬佩道：“你的眼界真远。”
温嬑慊害羞道：“嘻嘻，是么？”
黑袍少年见状摇头笑道：“帮人帮到底，谁叫我闲着无聊，这人我带走了。毕竟也是人生相，十五六岁，年纪是大了些，不过胜在意志坚定，随便送他去哪个门派，都能获得不菲的酬金。”
黑袍少年也蹲了下来，朝着毋子庸和温嬑慊招了招手，笑道：“二位下次再见。”
此时便显得温嬑慊最高，不解道：“你打招呼蹲下来干什么？”
黑袍少年按着昏迷少年胸膛，微笑道：“因为我不用走的。”
眼见面前之人慢慢虚无，连带草席少年也消失不见，空中传来了他最后的声音，“哦，对了，我忘了我还知道一件事情，若是下次再见，我便告诉你我听到的他的名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