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税务局副局长孔德阳一行五人，周四午饭前到达新运市税务局。市局出面接待，没通知司马相关参加，这样有利于他保持清醒头脑，做到下午汇报一举成功。
市局李局长率领班子成员磨刀霍霍，准备中午把省局领导们灌美。按照以往的经验，领导们要是喝多酒谈工作，比平时好说话，甚至顺从接待单位的摆布，可以配合下午汇报顺利过关。孔德阳眼睛雪亮，虽然他的酒量八两以上，也爱喝点革命小酒，但对李局长醉翁之意不在酒的用意，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孔德阳提前和李局长交代：“中午滴酒不沾，一律吃自助餐。”李局长献出真诚讲实话：“好容易盼来孔局长检查指导工作，我们说啥也得表达下心意。如果滴酒不喝，市领导知道后会怪罪，传到兄弟市局要被笑掉大牙。”
孔德阳笑眯眯地说：“别和我玩猫腻，喝不喝酒看下午汇报效果。汇报内容到了位，晚上咱们大喝特喝，喝个你死我活都没问题。如果与上次书面报告没两样，我立马罢会，由省局派工作组直接调查处理，你们班子成员也该集体歇菜了。”
李局长自找没趣，嘴里如同吃了苍蝇般，脸上却还要挂着微笑服务。他命令办公室主任改变既定方针，听孔局长的话吃自助餐。孔局长吃起来津津有味，盛赞新运市自助餐比省会的靠谱，号召大家多吃些。
下午汇报会安排在特查分局，这也是孔局长的意思。他说条件差点没关系，到负责调查的单位听汇报，便于现场办公。
李局长主持汇报会，按照惯例走了一圈小程序，然后请孔局长讲话。孔德阳半阴着脸说：“我来是专门听汇报的，没听汇报让我讲啥，形式主义无处不在。”李局长自嘲道：“孔局长批评得很到位，那干脆点吧，下面请特查分局副局长司马相关汇报相关情况。”
司马相关的汇报材料，提前摆在与会人员的桌面，孔德阳有点等不及，正在先睹为快。
司马相关清了清嗓子说：“这个汇报材料是我亲自起草的，由于时间紧任务急，事先没来得及与李局长通气。如果汇报失当，与市局领导无关，请省局领导拿我开刀，再派得力人员重新调查处理。”
司马相关如此开场，李局长着实捏了把汗，担心司马相关效仿他自找没趣，更怕司马相关帮倒忙。
孔德阳摘掉近视镜盯了司马相关三眼，平淡无奇地说：“少讲些废话，也别原文照念，你拣最关键的问题口头汇报。”
司马相关果真把汇报材料挪到一边，镇定自若地说：“我们特查分局经过深入调查核实，认为省局领导的批示英明正确，那家企业确实存在偷税行为，应该按有关法律法规处理。”
孔德阳的脸上露出点曙光，并微微地点了点头，鼓励道：“处理意见讲具体些，这么讲太笼统。”
司马相关从孔局长的脸上似乎看出胜利的曙光，接着说：“虽然能定性企业偷税，但是我认为应该从轻从缓处理，以教育警告为主，最多进行象征性的变通罚款。”
孔德阳脸上的曙光来去匆匆，语调充满僵硬符号：“既然已经认定企业偷税，为什么却从轻从缓处理，你拿税务局的威严当儿戏？胆子不小啊！”
司马相关不慌不忙地回应：“孔局长，我敢讲应当从轻从缓处理，是有五个理由支持的。”孔德阳示意他讲下去，司马相关如报菜名般陈述理由：
“第一个理由。这封举报信的背后，是企业几个股东间的利益纠纷，小股东要搞掉大股东，不惜几败俱伤。税务部门这个时候插手处理，容易陷进企业家务内乱中，影响企业的大局和稳定。
“第二个理由。这家企业虽然不是纳税大户，但是属于纳税潜力户。他们正考虑扩大生产规模，邻省的两个县以特优惠的税收政策，准备从新运市挖走他们，企业目前举棋不定。这个时候下重手处理，无疑减少我省税收的增长点，为邻省贡献税收。
“第三个理由。如果企业负气出走，并把出走的原因归结到税务局，市政府知道后，肯定要行政干预。市税务局的工作会很被动，恐怕要连带省局领导出面协调，孔局长想不来都不行。”
司马相关正眼看着孔德阳的脸色，没发现明显的变化，他的底气因受挫而震荡，赶紧自我提神鼓足勇气讲下去。
“第四个理由。现在的企业普遍存在暗账户，虽然常查却未能彻底禁止。这家企业正规得可爱又犯傻，人家客户用现金买产品，并声称不要税票，他们如果把货款存到暗账户，或者把现金花掉，税务局根本无从查起。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讲，这家企业没有偷税的故意，应该酌情从轻发落。”
孔德阳听着特别投入，不时地在纸上写些什么，间或与司马相关对视几眼，保持曙光消失后的表情。司马相关觉得身子陷进井里，靠耳朵已经挂不住，该死该活自有天命，坚决把口头汇报进行到底。
“第五个理由。这件事中我们税务局也有小责任。据企业法人讲，他曾与专管员沟通过，要求那笔收入暂缓缴税，并得到了默许。事到临头，专管员肯定不承认，企业法人也未出卖专管员。其实各地都存在待纳税的企业，未纳税款在账上潜伏着，啥时需要啥时再征缴。这样做肯定违规，但从根上讲，都是让任务逼得没办法。逢到年终岁末，咱们系统和地方政府层层追加税收任务，基层征税部门不留几手，临时抱佛脚都没门路，只好预先打下些埋伏。
“基于这些因素，我认为可考虑把企业的那笔收入暂且挂税，做为市局的机动税源。这样一来，企业等于缴了税，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我们应该放企业一马。”
司马相关故意顿了顿，冲着孔德阳说：“我的汇报结束，请孔局长及各位领导审查。”
在场的人把目光向孔德阳聚焦，每个人的眼光里都闪动着别样的符号。有的佩服胆量，有的担心结局，有的叫好口才，有的茫然失措。孔德阳表情依然如故，默默地收集着各路眼神，为的是充实眼界。会场的气氛出现凝固状态。
孔德阳摄足眼神，忽然站起身子，重重地拍打桌子，声音爽朗地叫道：“你好大的胆子！”
众人以为这下子司马相关要坏事，没来得及为他默哀，孔德阳的下半句跟着喊出来：“你的理由充分靠谱，很有见地，我听着入耳。”
明白过来的李局长特别振奋，带头鼓开掌，全场的人随着附和。
司马相关站着等答案，知道自己顺利过关后，垂直地瘫坐到椅子里。别人都在讨好孔德阳，没人注意司马相关的细微变化。
孔德阳示意大家住手，他也平静了下情绪，慢条斯理地说：“司马局长的口头汇报很精彩，比书面材料还要到位。结论认定的干脆，处理意见合法合理又合情，尤其是五条理由都点到节骨眼上，我很服气这个汇报。如果上次这样有条有理地报告，不至于出现如此被动的局面，也不至于我亲自出马追查结果。
“同志们啊，以后要多长些记性，对上级机关的要求和指示，如果是一般性的上传下达，可以耍耍应付手段，但原则性的问题，绝对别玩小心眼子。省局领导们虽然高高在上，但对基层那点事儿清楚得很。新运特查分局的局长被处分，已经给大家敲响警钟，玩火者必自焚。”
孔德阳的香烟不离手，深吸气喷出口浓雾，表情恢复了正常。他继续发表即席讲话：“我光顾自说自话发感慨，没征求大家的意见，司马局长的报告能否过关，你们说呢？”
众人在省局办公室主任的带领下，发出哄堂大笑。大家有个不敢公开的意念，孔局长纯粹脱了裤子放屁，他都已定下基调，无论调子定对还是定错，谁敢反对他定的调子？反对他的调子，就意味着找挨办。
大家七嘴八舌地表态：孔局长都已表态，我们自然举双手赞成，司马局长的报告确实很大胆很有才。
孔德阳终于露出笑脸，温和地说：“既然大家都赞成司马局长的汇报，我也没必要继续点评并追问具体结果。司马局长说话办事有水平，下来的事按照你的设想处理，结果也不用报我了。但有一条要记住，对那家出问题的企业，我们在结清税务的同时，尽责尽力地帮他们理顺家务，家和万事兴嘛。我相信司马局长有这个能力，留住潜力企业，也是为我们自己培养税收增长点。”
司马相关重重地三点头，两点头太机械，四点头容易引发歧义，后心已经背上汗包袱。
孔德阳手中的香烟抽到尽头，掐灭后习惯性地掏烟，却发现烟盒里空空如也。他已经形成严重的烟依赖，饭少吃两口没关系，烟必须不离手。即使点着烟不抽当道具他也得夹在手里，这样说话办事才感到踏实。
别人没看出门道，秘书清楚怎么回事，赶紧翻寻公文包，碰巧他今天也忘记了储备香烟。他转嫁负担，悄声地问身边的司马相关：“准备烟了吗？”司马相关只考虑李局长反感吸烟，桌面上没让工作人员摆烟，谁知孔局长自带的香烟断档，他面露尴尬。
孔德阳晃荡着烟盒调侃道：“我也有玩漏的时候啊！每次出门自揣两盒烟，今天只带了多半盒，现在抽个精光。司马局长未免太小气了，领导来检查工作连烟都不管，看来你这局长当够啦。快快找两盒烟，只要软中华烟，真假我不管，牌子不能倒。”
他在属下的哄笑声里继续演讲：“我知道市面上没几盒真中华烟，我抽的肯定也有冒牌货，但抽惯了一个牌子，见到中华就振奋，其他牌子的烟再天价，我也难以下咽。”
司马相关痛快地说：“没多大问题，这两天查问题企业，老板非请我吃饭。我坚决予以拒绝，他最后强行送我两条软中华烟。我是没有大事不吸烟的主，留着浪费抽掉更浪费，还是请领导品尝吧。”
司马相关向办公室副主任使个眼色，副主任一路小跑拿来中华烟，先递给司马相关验收。司马相关迅速剥下外包装，双手送给孔德阳一盒先抽着。
孔德阳也没客气，进行第二次开包手术后，麻利地抽出烟点着，美美地抽了口神仙烟。
司马相关在孔德阳处种下因，肯定会有收获果的那天。因果互应，果别着急，等着因敲门吧。
会场轻松了几分钟，孔德阳看看手表才下午四点，便说：“这个议题就到这里，下面增加一项议题，我想听听市局今年以来的总体工作运行情况，明年的工作有啥打算。司马局长可以列席参加。”
司马相关受宠若惊地留下来，暗忖自己的春天要来了，晚上接着展示酒场的风采。
李局长照本宣科，虽然感觉特别没劲又乏味，也要装出重视认真的样子，该抬高声调处必须加重语气，迫使领导知道这是工作的闪光点。
孔德阳听着也经常走神，努力克制着情绪，刻意从平凡里挑不平凡的地方，最后轮到他结论时好有话说。
汇报材料几乎成为定式，无非按年度季度月度临时升级版本，谁来汇报或向谁汇报，换换口气没太大的区别。尤其在一个位置上坐久的领导，汇报或听汇报绝对是种负担，却又摆脱不了。
半小时后，汇报会接近尾声。孔德阳程序化地讲了三点意见，李局长表示坚决落实孔局长的重要讲话精神，实实在在地收好今年的尾，提前谋划明年的头，争取总体工作向上迈出新台阶。
会议内容全部结束，孔德阳很随意地问：“晚饭在哪安排的？”李局长顺嘴回答：“中午吃饭的酒店。”
孔德阳说：“大鱼大肉高档菜没啥好吃的，催肥增肉尿酸高，浪费纳税人的血汗钱，咱换个地方吃饭吧。一些场合没办法不安排在那里，一些场合有办法不安排在那里。咱们都是一家人，没必要那么客气。今天晚上吃司马局长，考验他的执行能力。”
司马相关早有准备，没加思索就接话：“我想安排孔局长吃特色招牌菜。熏牛头熏羊脖配合家常菜，只是酒馆小点，但绝对干净雅致。”
孔德阳也没多问，便含笑着同意。
司马相关头前带路，众人拥着孔局长走出会议室。眼前的场景把众人唬个够戗，楼道里排列有序地站着三四十人，全部穿着税务正装，先敬礼后鼓掌，齐声高呼：“欢迎省局领导视察工作！”孔德阳回过味儿，用手虚点着司马相关说：“你这小子竟搞些幺蛾子，惊动这么多工作人员我心难安，快让大家回办公室各就各位，别在这耽误时间。”
司马相关觉得反正已经拉开弓，就没有回头箭那一说，挺直腰板嚷道：“同志们，省局孔德阳局长到咱分局视察工作，是咱们分局的光荣，大家再次鼓掌，请孔局长做重要指示，欢迎孔局长到各业务科室视察。”
孔德阳被推到风口浪尖，欲怪罪司马相关为时已晚，既来之则安之，讲就讲谁怕谁。孔德阳临场发挥，讲了些人人都讲句句是真的大道理，却没有多少实质性意义。由于讲话恰如其分，又有职务身份的强力支持，特查分局干部职工的掌声经久不息。
孔德阳情绪澎湃，思想受到极大震撼。他本是来发难的，却仍然取得基层同志们的热烈欢迎，没人计较他的恶意初衷。多好的干部和职工啊，他觉得自己应该为特查分局做些具体事。正是基于这点感谢的小意识，司马相关得以成功绑架孔德阳视察机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