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到钱的杨铁牛漫无目的的在公路上荡着,手里的一本收据扔过来甩过去,抛出哗哗的声响。这时候,不远处的一辆四轮“嘎吱”一声停了,从车上跳下一个人来。铁牛抬头一看,知道是畜牲从广东打工回来了。一年不见,铁牛一时竟不好意思喊他“畜牲”,于是仍低了头,装没看见。
他们这代人,名字起得特别难听,铁牛、黑子、畜牲自不必说,还有叫南瓜、哈巴、黄毛、和尚、婆娘的。铁牛曾问过他爹,咋给他起这样一个难听的名字。爹说,贱名好养活。小时候,铁牛相信这话,长大了,铁牛才觉得不是这么简单。
畜牲老远见了铁牛,欣喜之情溢满了一张脸,忙不迭地去兜里摸烟。等到了面前,递给铁牛一根红塔山,极亲切的样子。铁牛一脸惊奇地问:发了?畜牲呲出一对虎牙说:马马虎虎吧。说话间,铁牛掏出打火机,把烟点了,羡慕地说:明年我跟你一起走?畜牲说:受罪的事没给你说呢,连我都不想去了。说着,畜牲就邀铁牛去摸几把。畜牲说:一年没摸那东西,想得慌啊。铁牛说:你还别说,我正好缺钱用,就到你那儿去打打劫。
两人正在商量喊谁入伙的时候,村长骑着车子笑嘻嘻地到了跟前,还没下来,就象见了亲娘般地喊:畜牲,回家过年了?畜牲喊一声村长,又递了一根红塔山过去。村长就睁大了眼睛,一只手去拍畜牲的肩膀,一只手去兜里摸索,摸出一包“金蝶”烟来,作势要扔,嘴里道:村长真******不值钱。畜牲见状,只好拿过金蝶,送一包红塔山到村长手里。眼见着村长和畜牲一来二往,极随便的样儿,铁牛就恨恨地想,有钱就是爷,村长啥时候这样待过自己。他失望地说:村长咋这么快就回来了。村长脸朝着畜牲,说:遇到一辆四轮,就让女人搭上走了。
村长,铁牛一行人来到畜牲家里,又喊了一个人就摆到了架势。村长说:先定个调吧,来五一五二0咋样?村长一说,其他人只有认可的份儿。麻将摊开,铁牛又说:领导,再定个时间吧,别没完没了。村长斜了一只眼,不屑地说:我还怕你们赖皮缠呢,饭好了就散伙。
起了几圈牌,铁牛说光打牌没意思,要畜牲讲讲他在外面是咋个受罪法。畜牲先是不肯讲,铁牛便悄悄给他使眼色。当他明白铁牛是要分散村长的精力后,便讲开了。
他说,过惯了村里自由自在的生活,进了厂里,简直不习惯得很。我们那个公司的经理是个女的,董事长是她老公。每天上班的第一件事便是喊口号。事务课长整队集合以后,便在前面喊:富盈富盈。下面的工人接着齐声喊:兴旺兴旺。课长再喊:富盈富盈。底下又喊:发达发达。富盈是公司的名称。不论刮风下雨,从不间断。开始觉得挺新鲜,喊的特别卖力。时间久了,渐渐厌烦起来。有天,我只是嘴巴跟着动了几下,恰好女经理就在身后站着。那天的工资没拿到不说,还一个人站到厂门口喊了一个小时。过后吐一口痰,尽是血丝。后来,我换一个公司,这个公司也是一样,端了人家的碗得服人家管,你能不搞?
铁牛笑道:这也算受罪?这体现了一种精神风貌,哪天村长也这样搞,村里收啥钱保证都能收起来。村长听他们说得有味,手里就有些疏忽,起来的一张牌恰好能配成一句的,却把它打下去了。村长要悔,铁牛一把按住村长的手,说:赌桌上还有悔的。村长无奈,接着往下打。
畜牲又说,那个富盈公司的经理特别迷信,逢初一十五都要拜财神。生产课门口一张桌上摆满了三牲五果,一拜就是大半个小时。光她拜倒也罢了,工人还要毕恭毕敬地站在她身后看着,目光要虔诚,不能嬉皮笑脸,你说这是个事吗?
铁牛一边起牌,一边说:这还真是个事。心诚则灵,村长要是天天这样拜,我们村早发达了。村长听得心烦意乱,顾不得畜牲的面子,只大声大气地说:在厂里干活要专心致志,搞别的事情也不能一心二用。打牌就是打牌,说那些闲话有啥益?村长打牌堪称全村一绝,心无旁骛满脸现出庄重之色,眼观四方从不喜笑颜开,特别是起牌放牌,可谓手起牌落绝不拖泥带水。村长这一说,畜牲也不好再说什么,接下来便一心一意打牌。
时间很快过去,饭端到桌子上的时候,大家都数兜里,唯独村长不数,黑着脸坐在那里。畜牲把菜摆好,找出一瓶石花王,讨好说:这还是去年过年买的,没舍得喝,今儿总算有机会孝敬一下村长。村长仍旧不说话,只勉强咧了一下嘴。
等酒斟好了,铁牛端起一杯就跟村长碰了,说:要是晚上有电,非陪村长玩个通宵不可。一杯酒下肚,村长的金口总算张开:你小子别赢了钱还卖乖。有没有电不找你电工还找我?
铁牛再一次端起杯来,喝毕,凑近村长的耳朵:村长你还欠点儿电费呢,你不交大家都不交。要说酒精还真是个好东西,先前在村长家里,铁牛犹豫了几次没说出口的话,酒精一烧,居然一下子冒了出来。
然而,不管怎么说,村长是打定了主意不交钱的。他没好气地说:全村恁多人还不能把我这点儿电费代过去?你这电工还缺点儿水平。铁牛还想说,张了张嘴,被畜牲端起来的酒杯制止了。铁牛便不再说话,只闷着头喝酒。
尽管吃饭比不上打牌流畅,但几个人都怀着心思,少了攀扯,结束也就快了。送走村长以后,畜牲说铁牛:你这电工搞不搞还不是村长说了算,你咋恁不开眼,还找村长要电费?铁牛颇为无奈然而又十分坚定地说:不要行吗?他不交全村都不交。畜牲感叹离家才一年,没想到村民的觉悟竟变得这么高。
铁牛来了兴致,絮絮叨叨地跟畜牲说,你还说呢,那天村长带了镇长和派出所长一干人去找马五爷要钱,马五爷不是几年的合同款都没交吗?你猜马五爷怎么做?他从柜子里翻出一张省报,那上面有省里出台的减轻农民负担的措施;又找出一张县报,县委书记讲话又说哪些收费项目要取消。马五爷说,不该收的你们都要收,叫我交哪好?镇长当时就没了话,喊村长走人。回去以后,镇长叫办公室里找那两张报纸,偏偏一张没找着。听说办公室主任为此挨了一顿狠训呢。畜牲便乐不可支地笑起来。笑毕,问铁牛他们家欠多少电费,铁牛说了,畜牲便如数交给了铁牛。
铁牛回去的时候,天空已飘起了雪花。铁牛想,太阳并没有象他一样睡个懒觉就起床。其实下雪也不是坏事,下雪以后,黑子还能上街看电视吗?他的媳妇自然就没有偷人的机会。又想,要说偷人也没啥了不起。畜牲的媳妇偷了人,畜牲会揍她吗?肯定不会。村里几个姑娘在外边混了几年,回来以后就在镇上开了家按摩院,专干偷人的勾当,他们的父母还人前人后地标榜自己的女儿多了不起。铁牛转念一想,廖红梅要是跟人睡了,自己会揍她吗?
想到这儿,铁牛禁不住笑了。马五爷这时正迎面走来,见铁牛在笑,就问铁牛有啥喜事。铁牛说:我看马五爷今儿收获不小呢。马五爷晃了晃手里的东西,得意地说:不瞒你小子说,等了几天的,就是等这只果子狸。马五爷一手拎着一盘铁夹子,一手拎着果子狸。果子狸的一条腿还滴着血,疼得那家伙噢噢叫。铁牛问马五爷能卖多少钱。马五爷说:九天的东西,少说也要卖四五十块钱一斤,养几天,等腿伤差不多了再卖。铁牛笑笑。他知道果子狸是国家保护动物,捕杀不得的。然马五爷年事已高,没有挣钱的门路,只有委屈那野生的家伙了。反正它们的繁衍能力要比马五爷的生命力强。铁牛顺口道:我们村里就数马五爷会挣巧钱,夹子一放就直等着钱上套儿。马五爷高兴了:哪天我逮了小的,请电老虎去喝酒。天上的鸽肉,地上的狸肉,味道鲜得很呢。铁牛说:这不在下雪吗?等下大了我跟你一起去撵野物。马五爷答应一声,拎着东西走了。
铁牛回到家,廖红梅劈头就说:黑子的女儿死了。铁牛愣怔了半天,才问:啥时候死的?就是刚才,廖红梅长叹一声说,好可怜哪。这时候,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就在铁牛的头脑中浮现出来。那天铁牛驮了一自行车枸皮上街,上坡的时候正吭哧吭哧地推着,忽然觉得又加了重量。铁牛扭头一看,就见黑子的女儿拽着他的枸皮。铁牛露出满脸的笑容,轻言慢语地问:帮我推吗?孩子甜甜地喊一声叔叔,说:你走得太快,我使不上劲。铁牛说:我觉得省力多了。黑子的女儿就忽闪着明亮的大眼睛浅浅地笑。上了坡,铁牛不骑,推着车子跟孩子一起走。黑子的女儿稚气地问:叔叔,电灯咋会亮?电流一来它就亮了呗。电流有腿吗?电流没有腿。那它咋会走路呢?铁牛一时答不上来,只说:好好学习,到时候老师会告诉你的。黑子的女儿自言自自语地说:要是电线能跑车,你就不用这么费劲了。杨铁牛大受感动,连说,你真是个好孩子。
铁牛要到黑子家里去,廖红梅说了一句出乎铁牛意料之外的话:别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铁牛顿觉一只苍蝇窜进心窝,便翻出一对眼睛看他,看得媳妇心里直发毛,忙低了声调说:我已经去看过了。
媳妇告诉铁牛,她去的时候,黑子和他的媳妇正象木头人一样搂着他们的女儿呆看着。孩子那对明亮的大眼睛已经变得灰暗、惨白,挺骇人的翻着;嘴角溢出一片白沫,脸上的颜色青一块紫一块,要多恐怖有多恐怖。铁牛禁不住悲从中来,颤着声调问:喝农药死的?廖红梅鼻子酸酸的,话里带着哭腔:那还用说,浑身都是浓烈的臭味。服毒自杀在农村实属司空见惯,两口子吵架有喝农药的,婆媳不和也有喝农药的。有些可能并不想死,只是为了吓唬一下家里人,然而农药绝不留情。铁牛想,不谙世事的孩子不可能一下子就想到了死,一定是父母的做法刺激了她。他问媳妇:咋想到了喝农药?廖红梅说:黑子说他也是被气疯了,一想到自己女人的两条大腿架在另一个男人身上,就忍不住要揍她。女人真是生就的贱骨头,跟人睡了还要保住脸面。黑子的媳妇说是黑子坏了她的名声,要死给男人看。说着,拿起一瓶农药就往嘴里灌。黑子没让她喝,一把夺了下来,哪里知道女儿却偷偷喝了下去。
说到这儿,廖红梅悠悠地,一张俊俏的脸全失了血色,恰如那雪天里的枯叶。铁牛把持不住,要滴下泪来,他强迫自己别象女人一样,哪里知道说出来的话竟也带了哭腔。他说媳妇:你就没劝劝?廖红梅说:那阵势,是我劝的时候?黑子一把薅住自己的头发说,晓得是这样,管她跟哪个睡哟,睡来睡去不还是自己的女人。我的女儿可是没了……铁牛便觉得有阵寒意直逼五脏六腑,双腿霎时失去了感觉,他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闷闷地想:是我对不起黑子对不起黑子的女儿啊,要是有电哪会有这种事情呢。
这一晚,铁牛才真正体会到辗转反侧的味道。眼一闭,黑子的女儿就睁着明亮的大眼睛向他走来,似乎还有灿灿的笑。铁牛惊出一身冷汗,不由自主地就瞪开了眼。黑暗中竟也有千万双眼睛逼视着,更是令他骇异无比。铁牛的头大了,眼涩了,然而略一恍惚,先前的情景便又压迫过来。反复如此,铁牛便切切地盼着天明。稍稍见了亮色,铁牛披衣起了床,当他揉着被硌得生疼的脊背时,一个主意就跳了出来,他要尽快使电灯亮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