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大象管理员再也没有出现在桃源镇,仿佛他这辈子从未踏足过这块让他伤怀的土壤。鞋匠的手指当天夜里就在医院接好了,只不过落下个病根,每逢阴天下雨疼得要命,还好,这并没影响他的生意,他修补的皮鞋,仍是桃源镇最结实的。
过了不到一个礼拜,裁缝终于带了樱桃去临县的医院。鞋匠去车站送她们娘俩。在樱桃踏上汽车的瞬间,鞋匠突然伸出手掌,在她发质稀疏的头顶摩挲了一下。他的手掌那么温热,又那么粗糙,像是块在火炕上煲热了的松树皮。他的小拇指还打着石膏,在从她的脸庞划落时,厚厚的白纱布碰到了樱桃冰凉的耳朵。樱桃看了他一眼,他正在朝她笑。他在住院的这段时间里学会了吸烟,可是他的牙齿还那么白。只是晨起的时候他不能练习倒立了。
在刚驶出“捷克路”时,樱桃还看到了刘若英和黑皮。黑皮揽着刘若英的腰,进了一家私人门诊,也不晓得他们去那里作甚。
虽说是临县的医院,其实还隔了百十里路。纵然一马平川俱是平原,樱桃感觉却是要出很远很远的门。她们坐的是长途汽车,走的是国道。樱桃有点晕车,裁缝就央求售票员找个好位子,后来樱桃挑了临窗的位子坐了。等安置妥当,樱桃向窗外看去,她这才倏地下发觉,柳树枝条全绿了,不时伸进窗户里掸着她的脸颊,那几株向阳的,已嫩嫩地顶了苞芽,随时都会被春风吹破的样子。路过大片盐碱地时,樱桃还看到了大丛大丛的蒲公英,她倒从来没见过这么多蒲公英一齐怒放,锯齿叶片在阳光下泛着绿色光芒。一到春天她就会想起罗小军。她记得他十四五岁的时候常从她房后走过,浑身散发着铁器上了黄锈的气味。有时候他会吹着口哨赶路,口哨声并不嘹亮,若有若无,仿佛月光下唱歌的蟋蟀,突地就隐藏进浮动的花影里……裁缝在车上睡着了。她睡得异常香甜。她仍穿着那件军大衣,掉毛的矬领箍住她的脖颈,偶有光线照在脸上,她就闭着眼用弯曲的手指象征性地遮挡一下。她那双比男人还大的脚板即便在车厢里,也会时不时地踩几下,仿佛她正坐在缝纫机前,听“歌德歌德”的皮轮转动声响彻她的耳际。
当然樱桃也不晓得她即将在医院的遭遇。她决计不会料到她和桃源镇最优秀的裁缝将遭到全体妇产科医护士的嘲笑和鄙夷,还好,裁缝和樱桃根本就不认识她们。她们嘲笑的理由简单而有趣,那就是樱桃根本没有怀孕,只是腹腔长了个良性肿瘤,这肿瘤压迫着子宫里的神经,导致她几个月没有见红,而这个面色菜黄、双眼混浊的妇人竟带着十七岁的女儿来做引产手术,除了让医生嘲笑,还能有什么?当然,樱桃在前往临县医院的路途中,并没有心思,或者说并没有能力去猜度以后的事,她唯一能做的,只是稳稳地坐在车厢的座位上,偶尔拉开窗户,将早晨吃的咸菜和小米粥吐到窗外。头不晕的时候她就拉上窗户,捂着脸想象自己马上要躺在手术台上的样子。一想到戴口罩的陌生人会套着胶皮手套、拿着钳子伸进她的身体,她心里就会涌动起一股莫名的哀伤,她不知道,莫名的哀伤不光会陪她渡过手术床上的时光……在越来越颠簸的国道行驶中,一只七星瓢虫落在窗玻璃上,樱桃小心着捏着,放在手心里,让它在自己迷宫般的掌纹里爬来爬去。快到临县县城时,瓢虫突然收了厚重花壳展开透明薄翼,仓惶着飞走了,它很快就消逝在正午刺眼的光线中。樱桃对这只搭便车的昆虫无疑有些失望,她轻轻叹息了声,便听到裁缝响亮地咳嗽两声,继而用一种近乎甜美的声音小声叮咛道:
“樱子,快下车了,看好包裹。你……冷……不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