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无法定义,我们庙村是信了还是没信樊医生的传言,如同,我们无法判断出,老才子张是否扒灰的真相。
我们却无法更改一个铁板钉钉的认识,天才张容若他是完美继承了老才子张一身才气的小才子张,相比老才子张,他更是我们庙村人的骄傲。
他还未满十四岁,连续跳级,保送到地区高中一个少年班了。这不仅是庙村咱们整个孤岛还是全县市的惟一。
在庙村关于老才子张的非议,从未出现张容若的名字,他整个人被庙村坚决一致地推攘在外,连影子都没有。
缩水的非议也就隐约了,如同秋冬孤零零挂在树梢的叶子,在风中飘摇,直至坠落。老才子张还是老才子张,我们庙村人看见他,哪怕隔着浩瀚深邃的无忧潭,都会恭敬地招呼行喏。
他嗯一声,不理甚至看也不看,又有什么?那是老才子张自己的事情。
可是,有人信了。大大地信了。老才子张的儿子张子恒。
如果指望从张家听见鸡飞狗跳哭喊打闹作为传言成功渗透的佐证,那可是大错。不是错在对老才子张家风的判断,而是错在对我们庙村的曲意。庙村嘛,它太不一般了,首先是庙村地形,中间高,四周底,而中间高地的东西向和南向被一口深潭围住。深潭名字好听,就是无忧潭。高地上全部是常绿树木,刺冬青、香樟、桂花树、玉兰树等,枝叶蓬勃林木参天,在幽深的无忧潭上遮蔽出碧玉般的屏障,无忧潭兀地增添古墓般的清凉幽静。高地林木中盘旋出小寺庙,名字简单,称呼庙寺。有多少年了?没人说得清楚,香火断续,木鱼声也断续,但我们庙村在这断续的飘摇的香火与木鱼声中,安静地延续古风。
庙村外的孤岛人,到了年底,常常会成群结队地来我们庙村走动,提一刀红纸,请我们庙村人写对联。这不是吹牛,我们庙村家家都会写对联,自然家家都备有笔墨纸砚,谁人都能提起笔墨挥毫。咱们庙村自夸文风盛不为过吧。而文风蕴藉的自然是雅致。
再说,对着断续的木鱼声和萦绕的香火争吵打闹,终究没有任何道理。说不过去。
老才子张家,他儿子张子恒嘛,嗓门不小,可说话一字一句,平平稳稳地,那表情——看着你,明明看着你,还那么近,却又分明要人感觉他隔得那么远。我也记不清楚他了,他留给我的记忆,统统是那晚来我家请我母亲出工的模样。不甚明了。现在,我记住的是净了师傅。脸色平静,眼观鼻,鼻观心,咚咚地敲着木鱼。净了还是离我那么远,隔着缭绕的香火,整个人都是虚化的,我们却相信他。愿意向他说说心中的苦恼。
大多数时候,净了不做声,只是眼观鼻,鼻观心,咚咚咚地敲着木鱼。
我絮絮叨叨地说着,他咚咚不停地敲着,可突然间他脑袋动了,嘴巴咕哝一些我听不清楚的东西。尔后,在我发怔叹息的刹那,他启口说道,孩子,老天看着你呢,他(或者她)明白你的心,他(或者她)什么都知道,你没感觉到有光照在你心上?
有光照在心上?初次闻言,迷惑万分。是有光照,可照在我身上,我的心在胸膛里,光照得到吗?我觉得净了是个骗子,于是转身跑了。
跑是跑了,还会回来。谁叫庙寺就在我们庙村,他净了没成为净了前,我们谁不会朝着庙寺跑?庙寺院子里的两根廊柱上竖立的两块木质对联,也不晓得什么时候就有了,字迹斑驳,可我们庙村的不用看,闭眼也念得出:百年庙寺不倒依旧;瞬间往事过眼云烟。这用得着看吗?只要我们双脚踏进庙寺院子,它们空气般,一个字一个字地扑进我们眼睛里,再落至心胸。
庙寺不倒,我们不得不去。去庙寺玩,想想自己的心事,说说心中的苦恼,一颗躁动的心慢慢安静下来,这玩又哪里只是孩子们独有的事情?跑庙寺犹如樊医生磨叨,也是我们庙村的习惯。
跑着说着,敲着木鱼的净了照例会插言嘀咕几句,久而久之,我也慢慢信了——不能说信,而是懂了。
那光看不见,隐秘了些,却颇有力量,穿过衣服皮囊,重重地击在心上。你会有一种温暖的感觉。它给你安慰又照亮了你。一颗被老天看见并被抚摸的心,也透明晶亮了。它抨然跳动的时刻,就是镜子般吸纳光亮再辐射出胸膛的时刻……心保持了鲜活,继续被老天的光亮穿透,才能继续吸纳再辐射。
这是净了说的。罗嗦,新奇,古怪。我说懂,也是信。一颗透明的心,当然是镜子般的,吸收再辐射。光亮能不在吗?沾了老天光亮的人儿,肯定是有福气的。与其说是信,还不如说是找到被祝福的安慰和喜悦。
那些烦恼,比如,我父亲的疏远,我考试成绩滑坡,母亲的伤感忧郁,外公和舅舅的病情……均将在我充满祈愿的心灵,慢慢地得到妥善的解决。
我信你说的。
净了隔着缭绕的香雾,兀地浮现淡淡的笑脸。我不禁也咧开了嘴巴。
净了与张子恒的区别,就是一个转身。我却记住了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