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青连提着谦泰吉的酒,后面一个挑夫挑着上好的棉絮跟着,连夜去县城找陆县长。
一阵寒暄,说到当下时局,陆县长义愤填膺。余青连趁机说道:“小日本在我们荆楚收购棉花,用于造医药棉纱,我的船被命令秘密运送棉花到上海。”
陆县长大怒。余青连心中已知晓陆县长为人做派,继续说:“此事重大,因为是省政府重要官员偷偷组织的,想发国难财……”陆县长咳嗽几声,沉思。
房屋里弥漫着紧张的气息,要人感觉到犹豫、怀疑还有慌乱。陆县长表情严肃,咳嗽声不断,余青连的心不禁狂跳。
“陆县长,您的意见……”余青连忍不住了,打破沉默问道。
国民政府正在前线抗拒日本鬼子,医用棉纱和衣服、被褥等物需肯定大量匮乏,作为中国人,若是把匮乏物质向小日本投其所好,乃是我中华民族的罪人。
余青连长长地舒了一大口气。
刚从县城回来,就被董贵拉住,去锦江饭店吃饭。董贵喊来了海上月。海上月没有穿戏服,却打扮得一身女气,眉梢眼角都是女人的风情。坐定,董贵说:“咱们是无酒不成席,无戏也不成席。”
海上月笑意吟吟地起身,扮唱起虞姬,我见犹怜的声腔,在屋子里漂浮游弋:自从我随大王东征西战,受风霜与劳碌年复年年。
恨只恨无道秦把生灵涂炭,只害得众百姓困苦颠连。
接着,一转脸,又昂首挺胸,放开了喉咙,悲怆地唱道:枪挑了汉营中数员上将,纵英勇怎提防十面的埋藏。
传将令休出兵各归营帐,此一番连累你多受惊慌。
声如裂帛,气若干云,华丽宽阔的唱腔化做一道闪电,如同一条苏醒的蛇,青、白、紫的颜色膨胀着蛇的身体,聚焦注目的眼睛,也凝神着心绪,随心所欲又霸王气十足地游走。顿时,天空亮了,也破开了口子,在人的心灵挖掘,吞噬。
好。董贵站起来,用力地拍巴掌。
余青连跟着叫好。他是心悦诚服地叫好的,这样的唱腔,不是装饰出来的,是日积月累地锻炼和天性禀赋使然。用戏子称呼海上月的确浅薄了,他把戏当成了人生,唱了项羽就把自己当成项羽,唱了怀春少女,就是一个情意萌动的女子。余青连有些抱歉——他曾经轻视了海上月。
海上月一笑,眼睛又顾盼生辉了。董贵亲自端起茶壶为海上月沏茶,海上月的手指又翘成了兰花指,不断为董贵斟酒。董贵眼睛眯着,嘴巴黏糊不清:“海上月,我不能醉的,还有事情与余老板说。”
海上月退出宴席。余青连倒了杯热茶,拍董贵肩膀。董贵突然一耸身,余青连手里的茶杯摔在地上。董贵眼睛睁得亮亮的,先前的醉态一扫而空,他装醉。
已经装好了棉花,你所有的货船都必须准备好,明天凌晨起船,顺江去上海。
凌晨,天气朦胧着,码头上的水面氤氲着一层淡薄的水汽,在辽阔无边的长江上浓罩出苍藐。天气也凑合董贵。若是有了雾气,最好是浓雾,船肯定就开不了,那岂不是遂了愿?但天不遂愿,余青连来到码头,董贵已经等候在那里了。
“一切就绪,哈哈,一些关口的检查都是兄弟。”董贵满脸都是掩饰不住的笑。黑虎指挥着黑虎帮的人搬运棉花上船。
董贵看着货船,问:“荆州那里还有货上船的,该装得下吗?”
黑虎拍胸,说:“没问题,董哥尽管放心,棉花又不是铁坨和煤炭,挤着装,没问题的。”
此时,水汽已经散开,天光已经亮了许多,江面变得辽阔、清晰起来。水中央的孤岛大堤以及大堤上的树木站在辽阔的水面上。
董贵准备离开,刚迈开步伐,又停了下来,走到余青连面前,问:“货船检查好没有?”
当然检查好了,如果不检查好,在这个方面出问题,可真是有故意之嫌。
油充足吗?完了。余青连正想在加油上做文章的,陆县长告诉自己,走到荆州一带,货船必须没油,去趸船上加油,趸船上会有人处理。就在犹豫时,董贵命令黑虎,重新检查货船,储油是否够。
货船装好棉花,开去加油,董贵放心地离开。余青连心中一阵虚空。
货船冒起黑烟,轰隆隆地走在长江上。这是董贵的地盘,货船声音再大,烟子再黑,也没有人来管。余青连不能把一丝沮丧挂在脸上,黑虎也精着,显然,他得到董贵的特别交代,几乎寸步不离地跟着余青连。
怎么办?要是陆县长能把荆洲货运码头搞定,一切不易如反掌了?可是那码头却是董贵亲戚的人。换下董贵的人,等于暴露。陆县长跟余青连设定的必须环节:到趸船加油,有负责巡检的人过来巡检货物。余青连的货船却被董贵逼着加满了油,这个环节不必须了,要冒过。
“哎哟,不好,下雾了”,船上押运的一个黑虎帮的弟兄喊道。
江面跑着一团晦暗的水汽,犹豫不安,似在探询什么,接着展开手脚,呼朋引伴地,驻足茫茫的江水,空气突然加重,朝着蒙蒙的江面压了下来。
“快,加快速度,已经到了荆州地区”,黑虎大声吆喝。刚才的船因为太旁若无人,开得非常快,已进入了荆州。黑虎要求开船速度快点,争取马上到码头靠岸。
稀薄的雾正在慢慢地与江面水汽合谋,勾肩搭背地在江面招摇,蚕食附近的苍白,一道浓厚的屏障,沉实地挡在前行的船前面,货船放慢了速度,小心翼翼地挪移靠岸。
“嘿,上来喝口水再走”,岸上有人扯开了喉咙大声喊道。
船上人都齐齐地看着黑虎。黑虎手中的烟头刚好燃烧到屁股,嗖地滑过人眼前,落到船板上,黑虎一边用脚使劲地踩烟屁股,一边挥手说:“走,下船去。”
一个戴着礼帽的家伙凑近黑虎,与黑虎接上头,马上派手下装棉花上船。很快,一艘货船船身压得矮下去一大截。收了这么多棉花!这艘船不能再装了,否则它承载不了。余青连上前阻止还要上来的包袱。黑虎把双手合成喇叭,架在嘴边喊道:“兄弟们,麻烦你们搬到另外一艘船上。”
搬运棉花的一个接着一个,他们上了第二艘船,包袱与包袱紧紧压着,船身矮了下来。只怕荆楚大地的棉花都在这里了,它们在这两艘船上拥挤,马上将被送出,送到小日本的环抱里。这么多棉花,可以做多少件棉衣、被褥,可以加工成多少棉纱啊,去救护、温暖那些需要它的人。可是,那些人被温暖了被救护了,却端起了枪,拿起了刺刀,朝种植棉花的人杀戮,抢劫我们的土地。
余青连的心又一阵乱跳,他恨自己的软弱,恨自己无用。
装载完毕。因为不能马上开船,黑虎干脆到岸上买东西吃去了。黑虎在前,几个弟兄跟上。余青连留在岸边,他早上没有吃任何东西,但肚子没有饿的迹象。
黑虎帮的弟兄打着饱嗝走来时,余青连看见有人影朝岸边走来。人影近了,是一队穿着警服的人,肩膀上挎着枪,正大步流星地朝他们走来。黑虎帮显然太放心了,谁也没有发现走近的警察,相互磨着嘴皮,享受着香烟带来的悠闲。
警察全部没收了货船及棉花。黑虎他们跑了,余青连被带去警察局。三天后才被放出来。
赶回董市,径直去找董贵想办法。董贵生怕旁人晓得余青连此次被抓与自己有瓜葛,生疏漠然。
回家,王素素问:“这些天你到哪里做生意去了?黑虎他们早回来了,遇到大哥,说你在荆州码头出了事。”
余青连叹了口气,坐在椅子上,疲惫不堪。
大哥进屋质问:“是否替日本人干事,才被荆洲警察署扣押了。”余青连解释不清,越发使大哥怀疑,生气地教训余青连并警告他别出卖了祖宗。
余青连摆手,懒得说话了。大哥余青风气愤离开。接着,去云水阁,花无缺显然听说传言,态度生硬冷漠,言语满是鄙夷。
董贵躲着自己,后捱不过,乱出主意,说找陆县长,还承诺他出钱负责沟通。余青连不知真假,就是缠着董贵不放。董贵没有办法,拿出银两先安稳他,说过了风头再把货船弄出来。直至年底,弄出一艘货船。余青连只好认了。
1940年底,日本人在董市驻扎了军队,董市成为日占区。1941年春天,陆县长突然辞职,民间传说,是被迫辞职。新上任的县长比陆县长年纪小,以前是县政府里的一介小官员,突然代替陆县长成为父母官。可哪里是父母官,分明就是日本的亲信走狗,大力灌输亲日政策。
董贵现在是董市最红火的人,整个镇公所成为日伪军,他是伪军队长,帮助小日本管辖董市。说白了,就是实实在在的汉奸。在他操纵下,余青连赴宴锦江阁,被迫接受“董市商业维持会会长”职务。牌子挂在公司门口,余青连一下子成为唾弃目标,大哥余青风陌成路人,花无缺更是鄙夷不堪。
余青连几番推辞,最终承下这个名衔。是他借着这个名号秘密运送几次货物和人,一个是朝宜昌方向,一个是朝江中心的孤岛。宜昌现在基本是日控期,陆路封锁严密,水路却有空间。余青连想,真是有意思的事情,找自己朝宜昌方向走水路的是国民党那边的人,而朝江心孤岛方向送了几个人,是共产党那边的人,他知道现在国共联合了,齐心协力地抗日,可他们怎么都找上自己?可见,人做事,天看着。余青连心中坦然甚至窃喜,这顶会长帽子可是掩护啊。
面对不解甚至唾弃,余青连也不觉得委屈了。从戴上会长帽子以来,余青连走到街上,以前的街坊邻居几乎白眼相向,有几个老者破口大骂“出卖祖宗,不得好死”,小孩子朝余青连扔石子和棍子……余青风多次拒绝出船,警告弟弟不走正道必遭报应。余青连叹息不已,欲言又止。
倒是王素素挺身而出,提醒大哥:“凡事不得只看表相,你们同一血脉,彼此性情虽异,但赤诚无二。”余青风嗤之以鼻。素素坚信自己眼睛不会看错,请大哥假以时日再下结论。
余青连所做之事,都是独来独往,大哥不知,素素也不知,素素却心明如镜,余青连禁不住感慨。想起素素的执拗,当时在荆州城跟着岳父学造船,素素看上自己,执意跟着自己回到孤岛,从一艘机帆船的嫁妆开始打天下,然后在董市办起航运公司,她算得上知心人。一想到这,心中又怅惘无边,花无缺,这个烈女子,终是不能容忍一粒沙子,唉,时间会要她明白真情的。
不快是短暂的。在宜都段,出巡的日军军舰突然遭到水雷,全部被炸毁。
余青连的兴奋难以言表。前几天,是他的船打掩护,偷着送来配制水雷的化学原料。而后,孤岛地下游击队几次成功偷袭日军驻地,也是余青连安排从南岸转移部分人员的。还有一次深夜,他带领一帮人从七星台沙洲偷渡孤岛,再从孤岛南岸出去前往荆州,绕过日军控制区,顺利送出这帮很重要的人。事后,他才知道,这帮人刚刚炸毁某地军火库,打乱了日军进攻石牌的计划。他们是谁呢?没有谁清楚。只晓得他们有一个共同代号“同袍”。余青连好久才明白,“同袍”是由国共两党身怀绝技的人自发组成的一个特别行动小组。正是在这次护送中,余青连掌握一个重要信息,马上有大量军火抵达日军驻扎在董市的地盘,董市军火库将成为日军攻打鄂西的一个重要周济站。
驻扎董市的日军头子是佐藤太郎,他居然选择董市著名的寺院金盆山为驻扎地,赶出所有僧侣,安营扎寨。
金盆山占据董市街道近四分之一面积,后面青山连接了安福寺和仙女,其余三面环水。金盆山地形高峻广博,古木环抱,飞檐流光,便于隐蔽和进攻。而临江的水府庙也成为日军控制点,严禁居民百姓前来焚香朝拜。董市百姓不得其解,日军控制水府庙究竟什么意思?
虽说愤慨不解,但在水府庙外围打探一番,便能豁然明白。水府庙的西南方向,被高大锐利的铁丝网围得严实阴森,铁丝网里面是铁皮加固的仓库。无疑,这样水泄不通又防守严密的地方,只能是日军置放重要物质的地方。
一秋日,余青连刚从美国花旗银行出来,碰见从水府庙蹒跚而来的花无缺,他充满疑惑和担心,花无缺去水府庙干什么?真是吃了豹子胆了。
花无缺目不斜视走过。余青连喊道:“小月,去水府庙了?”花无缺无动于衷。余青连不管,三步并着两步上前,一把拽住花无缺右臂,着急斥责:“耍什么脾气,我跟你说话,你听见没有?”花无缺轻蔑一笑,挣脱出余青连的手掌。余青连不管不顾,就是不放。
花无缺冷漠地说:“请自重。”
旁人几个洋人经过,愕然地望着他们。余青连眼睛落在自己手提箱上,这是刚从银行取出的钞票,晚上会有人来他家里取走这个钞票箱子。顿时冷静下来,放下拉拽花无缺的手,压低声调,严厉地警告:“陈小月,不是闹着玩的,水府庙如此戒备肯定非常危险。”
“呵呵,我警告你,汉奸害怕的东西正是我们无比蔑视的”。花无缺扬长而去。
余青连呆楞如木鸡,叹息几声,匆忙离去。他私下找过花无缺多次,花无缺早退掉云水阁的房间,回到戏班子居住,她留给余青连的是默然背影和鄙夷眼神。
怅惘之余又是担忧。余青连听董贵说佐藤曾经在金盆山邀请平和戏班子唱戏,花无缺断然拒绝。王班主带领平和戏班子在金盆山唱戏,被小日本耳提面命地教训:花无缺是你们这里的名角,为什么她不来给皇军唱戏?王班主吓得汗水淋漓,言语支吾不清。佐藤“八格牙鲁”地叫骂。海上月居然挺身而出解围:我给太君唱个旦角,不比那个花无缺差的。
海上月一人唱两角,还是《别姬》。楚霸王唱得豪气干云,虞姬唱得缠绵悱恻。佐藤不断拍掌叫好。演唱结束后,佐藤赏给海上月一些钱财,不断叮嘱:“我要,请你亲自为我唱戏。”
董贵转述的,语气充满愤然:“这个花无缺,就是一个命贱的戏子,也不看看主,就拿捏装腔,若真是金贵身子,就别唱戏了,唱戏就要从主。”
董贵是为海上月不平,把气都撒在花无缺身上,又说给余青连听,当然连同余青连也一同埋怨警告了。
余青连拍拍董贵肩膀,安慰说:“过去之事,再计较未免缺乏胸怀,小女子之气岂是董队长作为?”
“过去?”董贵连连跺脚,大叫,“你等着吧,才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