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上的叶开始纷纷而落,南屏的冬日就快来了。
空旷的大殿中,尘埃飞扬,惹出一片寂寥,日光苍白投射进来,徒弄出道道阴霾的影。尘与影相逐,不做声响。
南宫云烈一袭单薄的布衣站在屋中,犹是傲然挺立。最难言的悲伤是王者之路,自古成王败寇,如今的局面,有什么值得可惜。
光与影里,南宫云烈似乎看见幼年时的自己。隆重的衣衫,缄默的神情,身边跟着面孔模糊的内侍,走在大而无边的宫禁中。浩浩殿宇,鲜衣艳服,见过许多美好的人,有姣好的面庞,听过动人的歌,见过曼妙的舞。来来去去,他从未记得过他们真切的面容。他悄悄走过荒草衰木,也见了断井残垣,剥落华丽的宫苑高阁,厚重的尘埃灰白而死寂,还有那沉重大锁锈迹斑斑。花白头发下,目光浑浊的人。这些都奇异地共生在他生活的地方。
他有弟弟,与自己年纪相仿,和自己一样隆重的衣饰下透着疏离冷漠,弟弟的母亲是个美丽忧愁的女人,并不若自己的母后那样灿若高阳。
灿烂又如何?灿烂的光走近了就是灼热的伤。所以的人都只适合隔着距离相望,站在自己的位置上矜贵端
庄。
第一次,在竹轩中看见那个牵着父亲手蹦蹦跳跳的小姑娘。透着清冷薄凉的曲先生笑得暖如四月风,那小女孩更是为所欲为,银铃般的笑肆意而飞扬,就像四月春风下舒展的花。原来世间的父亲与孩子是这般的,无意中看见自己那个如寒潭冰水的弟弟也是同自己一般微微惊诧……
史书兵法,笔笔厮杀,他不是文人,而将是文人笔下的人。他没有时间来细细琢磨为何这样又为何那样,别人耳边的故事,是他的朝来暮去……
如今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史书里那些百年往事中人早就用他们的一生告诉了自己所有的结局,年幼时自己怕是早就想好了未来的种种可能。只是书页太薄,从未记述那些人爱惜什么,畏惧什么,会有什么念念不舍。
只是婷儿……南宫云烈的心头划过利刃穿过血肉般的痛。
那日安文桦一事败露,自己迫于形势把婷儿幽禁红叶楼。担大事者百无禁忌,理智在说,安温婷就是棋局上不起眼的一枚,该是舍弃的时候了。儿女情最是牵绊人心,此番若不摒弃心中因她而起的若有似无的柔软,怎可成就通达决断的王者。
安乐散装在青润小巧的瓷瓶中,瓶身还勾绘着嫣红的梅花,谁知里面竟装着夺人性命的毒药。想来也是几分自嘲,这安乐散其实是早早就为自己备下的。
原以为自己早如坚冰,却在踏上红叶楼时步如千斤。
婷儿犹是温润模样,即使被幽禁也未有丝毫怨言。想来聪慧如她,自那夜发现自己的哥哥没有死便早就想到今日种种,她竟从未追问过我,何以他的哥哥,明明身葬边关,却又能出现在这座府邸中,她又怎会猜不透。
“太子殿下。”婷儿喜悦的迎上来,那张小脸分明憔悴了很多。
想去扶她的肩,却忘了手里的梅花瓶。
婷儿迅即闪过讶异的神情,转眼又温柔的笑开眼中凄凉的艳丽,“太子还要从婷儿礼物。”说着柔柔地手抚上南宫云烈的手,固执地把那瓶子抢到自己手中。
南宫云烈翻涌起怒气,拉过婷儿的手腕,想要把那该死的瓶子夺回来。
婷儿握着南宫云烈的手,“太子殿下既然要送给婷儿何必要收回?婷儿很喜欢的,不如先让婷儿收着,等过段时间太子在过来拿可好?”
南宫云烈突然憎恨起她该死的聪慧,“随你!”愤怒的话语脱口而出。
婷儿却禁不住掩住失笑,仍旧是温柔。
若有后悔,此时的南宫云烈最后悔的便是那日为何不把婷儿拥抱在怀中。那夜被禁军围堵在在安仁坊,举头便望见红叶楼的熊熊火光,他那一颗心彻底沉了,麻木崩解层层撕裂……今时今日幽闭在晋阳宫的他并不后悔那夜,若早知道结局他已然抵死一搏。只是不死的心,仍然不舍一丝奢望,也许婷儿安然无恙,即使今生永不再见,也不再有什么不甘了。
这禁锢的晋阳宫中,并非度日如年,他在等,等南宫雨乔来那他不惜鲜血也要换取的东西,那东西能助他这个弟弟取代自己登上太子之位。如今心无挂碍的自己,又怎会让南宫雨乔轻易如愿呢?
庭院里,叶子继续飘落,没有飞鸟。这就是幽闭,连麻雀都会被嫌疑奸细。他们真是想太多了,南宫云烈坐在檐下,嘴角勾着若有若无的笑。今生唯一的至亲的手足兄弟,你还将让我等多久?
那夜惊魂,乔王府上下家丁百余口几乎被废太子带领的御林军全部诛杀。而太子府上的合府众人也同样被南宫雨乔带领的暗卫斩杀殆尽。
果然是血浓于水的兄弟,夺命的杀戮竟安排在同一天进行。不同的是,南宫云烈直指雨乔的性命,而似乎技高一筹的南宫雨乔却是打着搜寻谋逆证据的旗号夜闯太子府。
他提早从门客那里知晓太子当晚的举动,因此一面领着暗卫杀入太子府,另一面让司徒衡通知皇城西城禁军统领,早早在安仁坊扎下埋伏。单等着太子发现自己逃脱继而血洗乔王府后,在让禁军把南宫云烈包围在乔王府中。太子谋害乔王的血证,昭然于世不可消弭。
只是可惜,翻遍了整个太子府也并未寻找到太子与叛逃的靖边侯韩冲来往的证据,但这夜过后太子也仍将地位不保。
只是没人知道,这些都是在南屏帝王南宫峋默认下完成的,坐在金殿之上的帝王早就对儿子们的暗中操作心知肚明。
那血染的一晚便是他给自己儿子们作为帝王的第一课,以血为开端,没有谁比他更清楚帝王之路远比那夜更血腥,更满布危机。谁更技高一筹,谁能纵横捭阖,谁更冷情果决,谁就会最有资格从自己手上接下南屏的万里江山。
如今虽则太子被废已遭幽禁,但是这对兄弟的胜负却尚未可知。
南宫峋目光灼灼地摆弄这桌上险象环生的一局棋,生中有死,死中有生,真是副别致的珍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