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小文爬进园子后，发现情况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乐观。墙的跟前不是瓜地，种瓜的地方离墙根还有大约十多米的距离。中间是一片树苗子，种得密密麻麻的。想从这里爬过去，根本就不可能，而且他也有点舍不得他的裤子。这条裤子还是去年过年时，家里卖了两只公鸡给他买的。现在膝盖已经磨麻花了，他平常蹲下时，都不敢太猛劲，他怕膝盖把那里给拱破了。他知道下一条裤子，可能就得等到今年过年才能到来。他还要穿着这条裤子度过今年的秋天和冬天。
乔小文只好蹲着向前走，他看过这样走路的，戏台上的武大郎和七品芝麻官就是这样。他用两只手扒拉着两尺来高的树苗子，人在树苗子间行进着。他上身只穿个小背心，树苗被他压弯后，反弹回来抽在他的身上，很疼，他不得不放慢行进速度。
出了树苗林，前面陡然开阔起来。香瓜的秧苗被正午的阳光晒得焉头搭拉脑的，东倒西歪地躺在地里。成熟的香瓜像河套里的卵石，大大小小地满地都是，它们散发出来的香气，弥漫在瓜地的上空。
乔小文吸几口香气，这让他立即忘却裤子的重要性。他扒下去的姿势就像站在游泳池边跳水运动员一样，只几下就爬进瓜地里。他本来想只摘两个给弟弟，当他够到第一个香瓜后，却临时改变了主意。他用手抹几下瓜上的尘土，便用他的那套技术操作起来。
乔小文在啃完这个香瓜之后，在他想随手扔掉剩下的瓜心之时，他才意识到自己这次吃的是熟瓜。他吧嗒两下嘴，体会一下熟瓜的滋味。他看着手里这个被他扒过两层皮后的瓜心，他感觉既熟悉又陌生。他看过别人吃香瓜是连这瓜心都吃了的，他仍就不敢咬下去，他害怕里面的那种苦涩。他试着再剥一层，发现这层比刚才的那层又香甜一些。等到他剥第四层时，局部就有瓜籽露出来了，那丝丝缕缕的东西，好像比表皮更具滋味。他这才放开胆子，一口交下去，就像五六年前，他在地里摘到一个生瓜也一口咬下去一样。
从吃第二个香瓜开始，乔小文会咬了。他只用五六口就把一个香瓜吞下去，满嘴的香甜竟让他有一丝后悔的感觉。他认为这些年自己的瓜都算白吃了，自己以前吃的那东西，只是名字叫香瓜而已，离真正意义上的香瓜竟差着十万八千里。他后悔以前自己为啥那么傻，怎么竟就没想去吃熟的香瓜呢？他突然很佩服乔小武了，同时也很感激他，要不是他提出来要吃熟瓜，自己吃生瓜的日子还不知要延续多少年呢？看着手中这又大又圆的香瓜，乔小文又对自己以前吃过的那些香瓜觉得可惜。本来是很好的东西，竟让他给遭踏了。他吃过的那些香瓜，应该是瓜地里最大最好的，那些瓜如果等现在吃，或许会比现在吃的这些更香更甜。他觉得自己以前认为很了不起的事，其实又没啥了不起的了，他甚至有些憎恨他的那套吃瓜的技术。
乔小文吃了三个香瓜，他觉得已经吃饱了，再也吃不下去了。望着满地的香瓜，他感觉只带走两个有点遗憾。可是摘多了，又放在哪里呢？以前他到地里摘瓜，都是把背心掖到裤腰里，把瓜放到背心中。那些香瓜就在他的前怀后背上滚来滚去的，但以前是站着，尽管走起来有点不得劲，但怎么也滚不到外边来。现在不同，他扒在地下，瓜放到背心里，爬的时候，一定会压摔的。他刚才试过一次，把香瓜放在前胸，跟本没法爬行。放到后背上，香瓜又不肯老实地在背上呆着。他的满身上下，只有裤子有两个口袋，却早就让他盛东西时磨摔了。现在这两个口袋，从外观上看不出咋样，但里面什么都没了。说白了，那只是一条竖口了。里面的布，早让他用镰刀削去包手了。有时候他上山砍柴，不小心把手砍出血后，他在山上找不到可包扎伤口的东西，就把裤子脱下来，用镰刀把兜布割下来，经过几次，兜布早就让他割没了。
乔小文摘完两个后，他看到眼前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大的。这个瓜比他吃过的那三个和他手中拿着的这两个都大，黄亮亮地躺在地上。他想换一下，丢下手中这个小点的，带走这个大一点的。他比较着手中的这两个瓜后，竟有些舍不得扔掉，他想还是把它吃了吧。他刚把瓜放到嘴边，突然有了办法。嘴可以吃瓜，也可以叼瓜啊！尽管这个办法只能是多拿走一个，他仍就为之振奋。他伸手够过来那个大香瓜，他在摘的时候，不是贴着瓜去拧的，而是贴着瓜秧子掐断的，瓜上留下一寸多长的瓜把。他把瓜把叼在嘴上，左右地摇晃两下头，发现瓜把很结实，也不影响爬行，这才一手握着一个，嘴上叼着一个，爬向瓜地的外边。
可能是受到用嘴叼瓜的启示吧，乔小文爬几步后，突然又有了一个新主意。这个主意可以让他再带走两个香瓜。他把手里的和嘴上的都放在地上，又找到两个大瓜，这次他是带着秧子一起拽下来的。他把瓜秧子缠在自己的手腕上，手里再拿上那两个香瓜，他用两个胳膊的肘子支着地面，身子一下一下地往前导着。瓜秧拖着地上的香瓜，也跟着他一下一下地往前蛹动。
等进了树苗林，乔小文终于舒了一口气。他蹲起来，把所有的香瓜全部放到背心里。立刻，他的前怀就形成一个大肚子，和孕妇一样。他低头看一眼，自己竟被自己的聪明或者滑稽逗笑了。
乔小文来到墙跟前，他把五个香瓜顺着水沟一个个地滚到墙外，他每扔一个，都小声地叫一下，小武，接着。
等乔小文从墙外的地上站起来，他扑扑身上的尘土，看见乔小武早已把最大的那个瓜吞进了肚子里了。
乔小文笑着对乔小武说，咋样，甜吗？
乔小武说，甜。
乔小文说，甜你就吃吧。
乔小武说，不，我吃一个就行了，我就是想尝尝熟香瓜的味道。
乔小文说，这不还有四个吗，管你个够。
乔小武说，哥，你吃吧，你还没吃呢？
乔小文看着弟弟认真的表情，他摸了摸弟弟的光头，说你真是个小笨蛋，我进园子这长时间，你寻思寻思，我能不吃吗？
乔小武抬头瞅着哥哥，目光里溢出敬佩的神情。他说你真行，你这第二层里面还装着一个呢？说完，他指了指乔小文的肚子。
乔小文得意地抻出三个手指头，说不是一个，是这些。
乔小武听了哥的话，他又从地上抓起一个来。他对乔小文说，那我得再吃一个了，原来你都吃仨了。说完，咔地咬了一口。
乔小武吃完第二个香瓜，他对乔小文说，哥，剩下这三个怎么办？乔小文想了想，说给爹和娘拿回去吧。他们肯定也想吃。
乔小武说，要是他们问起香瓜哪来的，咋说？
乔小文说你真笨，咱们不会每人拿一个，等娘上山干活时，你的那个给爹，你就说娘用小米换的。等爹不在家时，我再把这个给娘，就说爹在家拿小米换的不就得了。
乔小武佩服得直点头。他说哥，那还多一个呢？
乔小文说剩下的那个，也归你了。你回去找个地方藏好，等啥时候馋了再吃。
在回家的路上，哥俩都把背心脱了，把香瓜包在背心里。乔小武不住地把包着香瓜的背心放到鼻子下边嗅着，他问乔小文，为啥香瓜熟透就甜了，生着咋那么苦呢？乔小文也把包着香瓜的背心移到鼻子下边嗅了嗅，他说香瓜在没熟时，它是怕人吃吧，所以才苦的。乔小武想信哥哥的话，他说这香瓜还挺有心眼的。
他们回到家里，娘正好上山走了。乔小武拿着香瓜跑到爹的跟前，他说爹，给你香瓜。爹瞅乔小武一眼，问他哪来的？乔小武说是娘晌午用小米换的。爹问换几个？乔小武说换四个。爹没多想就从乔小武的手里接过来了，在前襟上摸不几下，就咔咔地吃起来。随着爹的咔咔声，乔小武的心也放在了肚子里了。
爹吃到一半时，看一眼站在跟前的乔小武，把手中剩下的一半递过来。他对乔小武说，给你吧。乔小武说我不要，我都吃过了。爹又把手往前送一下，说我不得意吃这个，吃了胃不好受，还是你替爹吃了吧。乔小武看爹执意要给他，他把手背到身后。他说爹你就吃吧，我都吃过了，说完背着手跑了。乔小武跑出门口后，爹冲着门口点了点头，说这孩子懂事了。
乔小文的这个香瓜在手里搁了两天也没送出去，原因是娘在家时，爹都在家。眼看着香瓜越来越软，乔小文不得不下定决心，与乔小武一起把香瓜分吃了。
乔小武吃完香瓜，他舔着手上的瓜汁说，咱家就剩娘没吃着香瓜了。说完后，抬眼看着乔小文。他看乔小文的表情没啥变化，又接着说，哥，娘是不是也想吃香瓜？乔小文瞪乔小武一眼，说你简直就是废话连天，好吃的东西谁不想吃啊？娘也馋，只是她不说。乔小武显得很后悔的样子，用手背摸一下要流到嘴里的清鼻涕，再把手背往裤子上蹭了蹭，他说我们不如不吃这个瓜了，给娘留着。乔小文又瞪他一眼，说你别再废话了好不好，再过两天都烂了，到时候谁也吃不成了。乔小武又往里吸一下鼻涕，说娘都好几年没吃过香瓜了。要不明天咱们再去一次吧，反正你砸出的那个洞还在。
这天下午，天突然阴下来，四点多钟就开始落雨，到五点多钟，刮起狂风。从西北角飘过来一块黑云，走到合庄的上空停住了，天立时黑下来，好像那块云彩要掉下来似的。雨中夹杂着鸡蛋大小的冰雹，只是一顿饭的工夫，田地里是一片狼藉。
乔小文和乔小武扒在窗台上看雨，开始他们还很兴奋，想到下雨之后又可以上山捡蘑菇了，又可以吃蘑菇粥了。等下完冰雹后，乔小文一屁股坐到炕上，他说今年我们又要挨饿了。乔小武则抹着鼻涕问乔小文，他说哥，这冰雹能把香瓜砸碎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