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天
有没有这样的一个人生时刻，一个秋天的下午你刚好无所事事，或者其实也有邀约，但是你并不想赶赴任何一个场所去见任何一个人。午饭的时候你煮了面，清淡、易饱，你觉得这样挺好。之后，开始认真地打扫厨房，擦拭灶台和所有那些不见天日的角落，到最后厨房干净的程度，借用朋友的话说，“像被舔过一样”，你喜欢厨房这个样子，就像不曾被使用过，崭新的宛若处子。
你想起吉本芭娜娜有一本书叫《厨房》，当中有一个女子叫美影，她说在这个世界上她最喜欢的地方就是厨房，无论它在哪里，是怎样的，只要是厨房，是做饭的地方，她就不会感到难过。你看了看自己的双手，有点泛白起皱的样子，但是并不冰冷。窗台上，有一罐红茶，那是一对很久不见的朋友上次见面时送给你的。你打开火，烧上水，想就在这样一个下午给自己来一杯红茶，晒晒太阳，寻找一下久违的惬意。
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透过厨房透明的阻隔，看到炉火奔腾，水汽一点点从一个小孔当中奔涌而出，阳光透过狭小的玻璃窗照在你的脸上。你恍然想起早晨到现在都一直没有洗脸，你站起来停了一秒钟又坐在沙发上，沙发有点硬不是你一直都想要的那种，那种可以深陷其中的柔软。你坐在沙发上的姿势也有点僵，没有去洗脸是你觉得不需要见什么人，就这么素面也挺好的，反正你藏在喧嚣的暗处，不需要被琳琅满目打扰。
火上的水开始沸腾、鸣叫，你站起来关掉火，炉灶上的一圈灶具通红的像要被熔化掉了，你把泡在热水中的马克杯用清水冲净，将铁罐当中的红茶轻轻的倒落在杯中，用一块棉布垫在锅的把柄上，将热水倒入杯中，细碎的红茶沫儿在瞬间开始翻腾、坠落，杯子有些烫手，你拿着它站在窗前。窗外的狂风当中隐约可以听得到篮球的落地声，你循声望去，远处的空地上一个少年正一次次的将球投向篮筐，篮球触及篮板弹回来或者被少年接住，或者被再次投出。风中的少年一直在奔跑，一个人却并不孤单。
风太大了，从窗户和门的缝隙冲进来，发出呜呜的声音，你走过狭长的客厅走到房间的另一边，那里有一大面窗，阳光正直射窗台，留下一个很灿烂的角落，你坐在那一片光晕之中将额头抵住窗户。十二楼，十二楼是一个不高不低的位置，不会觉得太低感到吵闹烦躁，也不会因为太高而显得眩晕无比，这应该是一个与周围的人或者这个城市相处非常安全的距离。
你突然想到父亲，想到他每日的起居生活，想到一个人老去之后的活动空间，想到他们曾有的快乐和如今的淡然。就像你刚刚搬到这里的时候，你一直以为这一层只有你这一户居民，直到有一个周末的上午听到一阵寒暄声，透过门镜看到邻居家进进出出的场景，你才知道原来平时比邻而居的是两位留守老人，只有在周末和节假日才会有儿女晚辈前来探望，在那之后你开始注意家里音乐的音量，开始留意门口的垃圾和每日烟道当中定时飘来的饭菜香。这是都市人特有的打招呼的方式吗？
当生活的琐碎开始成为每天全部的内容，就像是一个贴在地板上用牙刷做清洁的男子，造型很难拿，也许不会被理解，但是乐得逍遥自在。狂风卷走落叶，扬起灰尘也带走云彩，阳光直射的力度像是一个已近更年期却极力证明自己还在青春期的中年人。你贴在窗边，瞬间想起很多过往的情景，年少的时候第一次低血糖在窗边跌落下来。那一年，你和他两个人躲在窗帘背后的夜晚，看窗外的星空，还有你或许永远都不会见到的窗外的风景，无数次曾经在梦中出现。
你突然发现自己和以前开始变得不一样了，很多时候当久未见面的朋友说你的变化时，你总是在极力的反对，但这一次，你却想极力的向别人证明你确实有很大的变化，对于生活，对于未来，也对于朋友的态度。从一个很小的细节说，以前你总是喜欢和别人分享，总是迫不及待地把一些知道的事情要告诉别人，而如今你却变得沉默，像是窗外的狂风，带走的是那些风景，而留下的却是一个寒冷的冬。
旧居寻访记
推开一〇一的门，一个清瘦的中年男子，素色衬衫，身边是一个小女孩，五六岁的样子。我和Lynn赶到的时候，天色已黑，霞光里路灯昏黄，偶尔有人骑车经过，车铃清脆叮叮当当。找了几个人问路，终于找到了一单元的入口。从外面看一楼的住户，屋内的灯都亮着，透出暖暖的家一样的光，看上去很新的样子。我看了一眼Lynn，心想不会这么好吧，看她的表情似乎也不太相信这么顺利就能租到心仪的房子。
这是一套三居室东西向的老宅，房东郭先生说这是他们单位分的房子，还是当年他和妻子结婚时装修的，不过去年因为工作的关系，他去了韩国在首尔大学教书，和家人聚少离多，平时郭太太带着两个孩子在师大附近租了个一居室，所以这个三居空了一段时间，就想不如租出去补贴家用。虽然是老式的装修，但房间打扫的很干净，三个卧室差不多大，统一的木地板，西向的卧室外接有一个阳台。每个房间都有一张双人床，一个简单的写字台，每个房间都配了一个衣柜，客厅里有一对单人沙发，简单中透着温馨。
这是我到达北京的第五周，圣诞节第二天的大雪让我在去公司的公车站等了一小时，看到沙丁鱼罐头一样的公车远远开来的样子，瞬间就放弃了挤进去的想法，最后不得不在路上走了三个小时。到北京后，我一直寄居在Lynn合租的小公寓里，在地铁只有一号线和二号线的日子里，东三环内的小公寓也没有太多交通优势。
进入一〇一的那一刻，我就已经没有心思看房间的细节了，心里想的就是赶紧谈价钱，合适就租下来。这个房子的干净、整洁和平均布局刚好满足了我们需要三个人合租的需求。为了更好的彼此了解，Lynn一直在和郭先生聊天，了解他的情况也让他了解我们，为了省去更多的解释，Lynn从我的弟妹变成了我的表妹，空着的一个房间给即将来北京的表弟。郭先生人也很简单、爽快，签了租房合同，复印了双方复印件，留了电话、银行账号和房间钥匙，就此告别。这里就变成了我到北京后的第一个家。
七年后的一个傍晚，差不多相同的时间，我顺着已经变了样子的霄云路一个人溜达寻找进霞光里。小区内部几乎没什么变化，就是里面的几个小商店变来变去换了样子。不需向任何人问路，我顺利的找到了这个一楼的老宅，透过刚刚亮起的路灯观望一层楼里面的样子，房间内没有亮灯，窗帘似乎没有变。站在一零一门口，轻轻敲了敲门，无人应答，可能家里的人还没有下班吧。
坐在门口院子里的长椅上，想等等他们吧。可是，等谁呢？那个周末常常一起走去小镇吃冰的人，那个半夜不睡等我送友归家的人，那个一边做饭一边看老友记大笑的人，那个接了一通电话就打车来送退烧药的人，还是那个在院子里静静看萤火虫飞的人呢？
推开一〇〇肆的门，跟着身后的中介先生说：“怎么样，还满意吗？这是全新的装修，首次出租的，房东是泰国人，本来说买了这个公寓当作投资，后来决定养几年再说。告诉你，这个价钱，这个地段没有比这套性价比更高的了。真正的拎包入住啊！估计你也看了不少套了吧，你说说，你自己说说看了多少套了？”“这是第二十套。”“怎么样！你自己想想，不需要中介费，不需要物业费，不需要取暖费，房东也根本不会来，直接和我们签约。这公寓闹中取静，交通方便，谁租谁赚啊！”“好了，你别说了，我租了。”
站在十楼的窗口，公寓西面是一片小洋房高高低低的矮屋顶，又一场雪刚过，屋顶上有厚厚的一层，没有风，像是卡布上的奶沫儿。屋里有点冷，中央空调似乎肾虚了，把室内温度设置到最高还是觉得冷。我拉开窗帘，让夕阳全都进来，客厅、卧室满是从西山奔来的余晖。我拿出一卷木纹胶带，站在椅子上，从上到下、从左到右一丝不苟的将窗户的缝隙贴好。云层在一览无余的西窗前，变换着各种姿态特别壮观，这是适合发呆的半岛公寓。
有点饿了就去楼下的七十一觅食，半夜刚到的芝士蛋糕和熬煮了一晚上的好炖都是此刻不错的选择，或者夏天的夜晚直接来瓶啤酒坐在路边，看看会不会有人拿你当兄弟。下午太阳好的时候，可以走路去法盟看一场免费电影，或者就在阅览室写写字听听歌，读图阅览法国杂志。也可以去塞万提斯学院看个展览，或者听一场西班牙吉他演奏，类似这样经济实惠的项目还有楼下的理发店，好而不贵。
只要在晚上九点之前回到公寓，一切都不会显得有什么不同。夜晚，是这里最汹涌的时刻，此消彼长的浪潮一刻不停地拍打着每一个经过的人，潮水中带着一股腥咸的气息。过了凌晨四点，诱惑的街进入最佳换景时间，排队的出租车不见了，几个麻辣烫排档不见了，大声叫嚷、酒过三巡、左拥右抱或花枝乱颤全都不见了，一切奔腾的喧嚣和喘息的暧昧在第一缕晨曦来临前悄无声息地退去了。当阳光从东三环再次冲过来时，只有拉着小轮车疾步赶赴早市的阿姨们悄然走过，一切寂静、无声，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十点整，有人敲门。打开门，中介先生的样子恍如一年之前。“都收拾好啦？哎呀，你不租这太可惜了，虽然房租是涨了一千块，但你也知道这个地段这个性价比，真的没得挑的。不过，这房子你住得够仔细啊，这完全和租给你的时候一样啊，这样就好办了，我也好继续往外租。搬去哪里了啊？还是一个人住吗？”
“好了，你别说了，签字退押金吧。”
推开六〇三的门，我已经气喘不止了，好久不爬楼，生怕骑黄色机车的中介先生和我这动静惊扰到邻居。房东太太很温和，说话声音不高，她说这房子本来是买了装修好给父母的，但因为楼层高父母年纪大了确实不方便，所以就先打算租出去。黝黑的中介先生不多说话，房东太太说什么，他就在旁边点头称是。房东太太说：“这楼里住的都是以前煤炭部的老干部，特别安静。”“是啊，是啊。”“我们家就住前面的小区，如果你们这边有什么需要修理或者更换告诉我们，我们找人也很方便的。” “是啊，是啊。”“我和我先生平时工作都比较忙，特别是从国外留学回来之后这些年，事业也都在上升期，父母和我们住也能帮我们解决一些实际的问题。” “是啊，是啊。”
租房小组里找来的一对搬家夫妇，用一辆小面包车很麻利的把全部家当搬来，只是夫妇二人因为搬了很多书上六层楼小有抱怨。临走的时候，我让他们带走了屋里一套餐桌椅和一个玻璃茶几，那应该是房东夫妇为了把房子租出去临时配来的家具，虽然是全新的却是属于不好看也不好用的那种。
早晨半梦半醒中，听到学校教导主任在大喇叭里说一周安排，瞬间惊醒。我迷迷糊糊站在狭窄的客厅窗边看楼下，一所学校呈现眼前，学生们身穿统一的校服正按班级列队，主席台上的果然有一个中年女子正在讲话。我跌坐在沙发上，看着窗明几净的新居，环绕操场的大杨树，不断向天空疯长，透过窗户刚好可以看到蔓延的新芽，像极了森林的边缘。
听到敲门声，打开看到一个爷爷站在门口，自称是三楼的邻居，说这两天市政供暖家里一直不热，问了原因才知道是需要来六楼放净暖器中的废水。狭小的卫生间里，带着铁锈的水喷涌而出，爷爷心满意足的下楼了。回到工作台前，台面上是满满的《桒惪SOUND》新年礼包，我打开电脑，又拿了一摞快递单，开始逐一填写。
推开一扇又一扇门，不厌其烦或满怀期待的进出电梯，上楼、下楼，站在不同朝向的窗口前看窗内外，看这个城市在这个世界的样子。我的旧居是谁的新居，我的新居又在哪里？
推开五〇三的门。嘿，我回来了。
我一无所有地漂泊
那天我在家，在看一部叫《带我去远方》的电影，忽然被一通电话打断，快递公司说有一份快递在楼下等待我签收，到楼下发现有大大小小的十三支箱子，堆得像小山一样，这才想起是朋友从另外一座城市寄来的，打算先寄存在我这里，春节之后他就要来北京发展了。现代城市人的流浪，居然是以这样的方式开始的，快递自己的家到另外一座城市。
人们生活在城市里，也生活在一座又一座孤独的城堡里。工作的城堡、家庭的城堡、情感的城堡、行走的城堡。在工作的城堡里，你和朝九晚五的同事，有的时候亲如手足，有的时候形如陌路。在家庭的城堡里，或许你偶尔还会怀念一下一个人的时光。行走的城堡当中，地铁、公车，那些熟悉的陌生人，每天都会见面。我们在不同的城堡里流浪，也在不同的城堡里思考自己的人生。
关于流浪的定义，有些地方说，是生活没有着落、到处漂泊，印象当中那些几近疯狂的诗人，他们最理想的生活状态应该就是流浪吧。前一段时间，一直在地铁当中读一本叫《蓝房子》的书，作者是诗人北岛。从一九八九年至一九九五年，六年的时间当中北岛换了七个国家十五个住处，除去特殊原因，我也终能理解，他为什么会那么喜欢秘鲁诗人Cesar Vallejo的诗句：我一无所有地漂泊。
旅行或者流浪都是一种生活方式，一个旅行者他的生活总是处在出发和抵达之间，从哪里来到哪里去都无所谓，重要的是持一种未知态度，在那一段漂泊的生活当中，去把握自己。
见到他是多年前的夏天，为此我还求证了电脑中存留的那张照片，二〇〇七年七月。那段时间我刚好从中央台辞职在家，参加了一个声音团队的研究工作，整个夏天都在芳草地一带做各种各样的声音采集。那天我们的团队在万圣书园开会之后，从书店出来我在等我的同伴。说实话他从远处走来的时候，我是下意识地举起了相机，他貌似随意的装扮，他骨瘦如柴的样子，还有不经意间的眼神，仿佛我能够体会到他流浪的日子当中许多不能言说的故事，而他左手夹抱着的那一件军大衣，或许是他全部的家当。
这是我与城市中流浪汉的一次偶遇，而有很多人不止在城市当中流浪，他抛弃了他生活和生长的城市去往陌生的土地，甚至在不同的地方寻找真正的自己。不论是留学海外，还是去往另外一座城市发展，离开家庭、自力更生、居无定所，这三个流浪者的必要条件，仿佛这些人都是符合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