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这孩子的模样虽然与魔族相近,但他混在从神月城出逃的队伍里,只怕来头不简单,还是不要留他比较好。”魔将军怒虎瞪着襁褓中的婴儿不住皱眉。
“既然模样与魔族相近,没准他就是被这群仙族叛逃者掳来当做人质的魔族婴儿呢?”把那个婴儿抱入怀中,他也不哭闹,只是睁着一双天真无邪的大眼睛傻傻的望着我,丝毫没有畏惧的神色。我逗弄着他胖胖的脸蛋,不由的笑起来:“小东西,整个魔界也就只有你敢这么瞪我吧?怒虎,你说我把它带回去当宠物养起来怎么样?”
“陛下,来路不明的孩子终是祸端,臣以为……”
“算了,早知道怒虎将军出口必定是斩草除根,我问你做甚。”怒虎每次开口都一概是永恒的斩草除根理论,问了等于白问。我把襁褓裹紧罩在染了血的披风下面,淡淡开口:“传令下去,侵犯边界的仙族已被全数诛灭,麾下将士全部撤回佘罗。”
“陛下,不能留那孩子活口!”
“朕意已决,爱卿不必多言。”怒虎对我忠心耿耿,在沙场之上也是骁勇无畏,算是一位难得的勇将,只是他为人过于死板,很不讨人喜欢而已。
骑在翼虎背上踏上归途之时本已有些困倦,魔界的烈风卷着金红色的狂砂敲打着肌肤,夕阳的血色更添了几分肃杀凄冷。吧嗒,吧嗒,披风下面的吮吸声终于成功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掀开一看,却见那孩子含着我的拇指不停****吮吸着上面干涸的血液,大概是饥饿和干渴激发了他觅食的本能吧。
“饿了?这种荒漠上可没东西可以喂你。”我任他吮吸着手指,跟着松开另一只挽着翼虎缰绳的手,慢慢梳理着他稀疏的头发,“小东西,可别就这么死了。若你能跟我回到佘罗,那我赐你一个给我当宠物的机会。若你死了,我可是会把你丢掉的,知道么?”
指尖微微一痛,那孩子竟然靠着初生的乳牙咬穿了我的皮肤。新鲜的热血涌入他口中,将已经变得惨白的嘴唇染上了一道浓郁妖艳的血色。
“小东西,你这么想活下去么?”我微微一笑,并没有抽回手指,“好,记得你的这份执着。弱肉强食是魔族永恒不变的真理,有朝一日你若能比我更强大,除去群魔的俯首膜拜和至高无上的权力,我的血肉也将属于你。”
……
“师父……我现在可能还小了点,不过明年我就能幻化成十七八岁的模样,到时候我就成熟了,我能好好行使驸马的义务,也能和你生孩子了……”那个满脸通红的稚龄少年把衣角揉皱,然后展开,接着再揉皱,再展开,清秀俊朗的脸蛋配着刚刚睡醒的鸡窝乱发,眼梢睫毛上挂了不少五颜六色的药粉,脚下拖着一只鞋子和一只踩成了灰土色的白袜,颇有几分非主流的味道,“师父你别选驸马了,我明年长大之后就做你的驸马。就咱们两个过一辈子,不要其他人。”
钥儿,我的钥儿。
任性也好,胡闹也罢,曾经憩伏在我怀里静静睡去的婴儿如今已经长成了丰神俊朗的少年,一颦一笑皆是能入画的风情,偏又如此高傲如此冷漠,也不知碎了多少魔界少女的玻璃心。
“师父你看,这是我画的你,很像吧!看,我画了三幅,这幅是我最满意的!”
我低头看去,画卷上的我披挂着战甲却立于噩梦玫瑰花丛深处,斜飞的眉峰与恶魔般的深红眼眸张扬着骄傲和霸气,猩红饱满的唇角微微上挑,又融合了几分独属于女子的妩媚妖娆。衣衫、发丝乃至双手明明都染满了鲜血,那笑容却偏又如此犀利唯美,带着蔑视生灵的凉薄,神韵气质与我本人简直没有分毫的差别。画卷右下角发现了画者的题字——钥儿,绘于离染四千四百三十九年夏末。佘罗谱卷一。
“对,很像,果然很像。”我微微一笑,将钥儿搂进怀里。我做了四千四百多年的魔君,一旦有一天我真的再也回不来了,那些对我俯首膜拜的朝臣子民一定不会再记得我的长相,但钥儿一定会让我活在他心里。
“师父,这卷送你。”钥儿眼里闪烁着幸福的光芒,“第二卷钥儿留在身边。第三卷嘛,我可不想让任何人来和我分享师父的容貌,还是烧了吧。”
噗,第三个画轴滚落进了燃烧的火塘,蹦起几个细碎的火星,随着一阵青烟最终灰飞烟灭。
……
我拼尽全力挥出绝杀之后,迎着行歌朝我胸膛刺来的青峰绝望的微笑。冰冷利器透胸而过的痛居然还是没能盖过那无边的心痛。“你想要的……我给你了,我要的……我自己去拿吧……”缓缓举起手,手中的绝杀脱出一道漆黑的暗影,骤然从行歌后肩穿过。强大的力量伴随着骨头被刺穿的痛楚将他狠狠拖曳开来,十指自我身上被扯离的瞬间,喉中的鲜血中忽然呛出一阵舒畅的大笑:“行歌,我要把你永远困在莫离山顶,几千年,几万年!无论是黄泉碧落,我去的地方,你将永远也去不了!你的世界……已经没有阿染了……”
“师父!师父你为什么不等我!你睁开眼睛看看钥儿好不好?钥儿已经幻化了,钥儿已经可以做你的驸马了!”最后的时刻,我甚至来不及看清行歌悔恨的表情,却只记得耳畔那声声撕心裂肺的恸哭,“师父你不要死!不要丢下钥儿!”
“钥儿,我到底……还是输了……我的血肉属于你了……”喉间穿过的空气发出空洞的撕裂声,依稀含着破碎的笑意,“吞下它们……成为魔君吧……”
“不!我不要做什么魔君!我只要师父陪在我身边!不要再想那个男人了,为钥儿活下去好不好?求你,求求你!”钥儿将我逐渐冰冷的身体拥在怀里,点点温热的泪珠直坠在我的脸颊,却不能弥补我支离破碎的爱情。
“钥儿,对不起……师父……已经没办法陪在你身边了……”灵魂自身体的四肢百骸凝聚到手心,嘴角微微提起。呯!手指收紧的瞬间,手心里的魂魄球发出了水晶碎裂般的清脆声响,骤然破碎成了万千闪亮的灰粉化作虚无,仿佛是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静静的将离染的所有化为虚无。
“离染!你为什么这么残忍!”最后那一声凄怆的呼喊镌刻成了离染最后的记忆。
……
“啊!”我从混乱的梦中惊醒,立刻拼命的喘息着朝漆黑的屋子四面张望。熟悉的桌椅摆设全部都静默在黑暗里,盈盈月色自窗外投入一个暧昧的眺望神色,把窗外花树的模样拓印做诡异的光斑。离火幻境还是离火幻境,只是有些人有些记忆已经永远的沉睡在了永远无法再次触碰的过去。
为什么又会梦见钥儿呢?那个单纯善良的少年如今已经成为了号令众仙阴戾乖张的仙王曜殊,是令袭月魂飞魄散的始作俑者,是我的敌人。
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了久许还是无法入睡,拖着被单出了门便习惯性的拐向了右边三师兄的住处。以前我每次受了委屈大多都会抱着枕头跑过来钻三师兄的被窝,理由很简单,大师兄喜欢清静,二师兄则认为他这样高傲的‘暴君’榻边不能容得他人侧卧,而三师兄总是有无数八卦急欲与人分享,若我不经常去听他的唧唧歪歪,只怕他十天之内就能憋死。也许我应该庆幸吧,那个无比话痨唧唧歪歪却异常温柔体贴的紫渊雪已经不在了,那间屋子里却还睡着一个有血有肉有体温的青麟,亦敌亦友的青麟。
“青麟,睡了吧?”想也不想便敲响了门,里面全无动静,丝毫没有屋主准备过来应门的征兆。他带着我狂奔了几千里地,没当场累趴下已经是相当强悍了。更何况这大半夜的,谁有心思跟你闲磕牙啊?我知情识趣的扭头,没走出三步又停下了脚步,回身从窗户爬了进去。算了,青麟你就当杀身成仁送佛送到西安慰一下我受伤的心灵吧。
“青麟,我就钻你一次被窝,行吧?放心,我保证不会对你意图不轨动手动脚!”站在床前做完陈述,床上的青麟还是没有反应,真是睡得像条死猪一样。我自动自发的爬上床,慢慢掀开被铺钻进去,只觉得被子里面没有一点温度,忍不住开始嘀咕:“麒麟真是冷血动物啊,盖这么些被子也不见暖和一点。喂,青麟你别装死啊,答我一声,你不是真死了吧?你……”嘀咕过半,我却被自己的玩笑惊得噌一声跳了起来,迅速掌灯过来查看。
青麟面色惨白,额上满是冰冷的汗珠,我朝他鼻端一探,分明气息正常,却怎么也唤不醒。他就像中了梦魇,明明知道自己身在梦境,却怎么也无法挣脱。
“让你成天那么小肚鸡肠跟我算路费,果然遭报应了吧?”我稍稍放心了点,解决这种离奇古怪的病症正是师父的强项,“不过……麒麟是全天下最不容易被幻觉和邪术控制的种族啊,你怎么惹来的梦魇呢?”
我的视线缓缓扫过床头小桌,只见上面摆着一个青花大碗,里面还浅浅的浮着一层药汤。奇怪,这分明是师父熬给青麟补充体力的益气汤,为什么却掺杂着几乎无法察觉的噩梦玫瑰香气?难道……
一连串诡异的线索忽然串起,我再也无法平静,飞快翻身起来一路狂风般直冲师父的卧室。屋里黑沉沉的空无一人,师父果然还在炼丹房闭关炼丹。掌着烛台在屋子里仔细看过一遍,整个人就像跌入了三九严冬的冰窟窿似的,从头冷到脚。屋内的摆设上都覆着一层厚厚的灰尘,只有墙角的茶桌和衣箱上有灰尘被杂乱抹去的痕迹,显然这里已有一段时间没人住过,到了最近几天才有人仓皇住了进来,连屋里的陈设都来不及打扫。掀开衣箱,里面的衣服很明显的分成两类却有杂乱的混在一起,一种是师父常穿的藏青色长袍,另外一种则是华丽的雪白色绫绡,反射月光映出深邃的暗蓝色调。屋里的空气浸透了药的气味,却掩不住那些雪白绫绡之上淡淡的香气,如袭月身上那般温柔清雅的荷香。我不敢再发愣,飞快的搬开墙角茶桌,果然在下面发现了一个暗格,其中藏的正是师父从来不肯示人的那张画卷。
哗啦啦,画卷展开之时我的双手都在拼命的颤抖,拼命祈祷真相一定不要是我想的那样。可在那张画卷完全展开的瞬间,我立刻失去了全身所有的力气,任它噗通一声坠在地上,带着尘封六十多年的爱恨流水般在月光下铺开。
钥儿,绘于离染四千四百三十九年夏末。佘罗谱卷二。
“果然是那麒麟令你起了疑心,早知如此,我就该在药里下毒直接取了他性命。”背后响起的声音如水晶碰撞般清亮冷淡,没有纠缠任何感情的思绪,纯粹纯净得几乎可以洞彻灵魂。
我缓缓回身,只见养育我六十年的师父正站在门口的如水的月光当中,带着从来不曾有过的冰冷表情静静的望着我。
药荨就是曜殊。曜殊以师父的身份养育了我六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