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刘姥姥并不总能感受到这种奢华的全部意义,当贾母带着众人来到栊翠庵来品好茶,刘姥姥一口喝干了妙玉的名贵的老君眉而嫌味淡时,我们才发现,贵族家庭日积月累培养起的精细感觉,反照出某些普通人为之惊奇的生理基础都不存在了,人与人的差异,不单单是饮食对象的丰富或匮乏,而且也是自身品尝能力的丰富或缺失。尽管对象与自身互为因果,但历史造成的结果,使得这种丰富的品尝能力不断开拓着需求的世界,不断制造着新的欲求。
(第五十四回),写到元宵节的深夜,贾母和王熙凤有如下一段对话:
贾母说道:“夜长,觉的有些饿了。”风姐儿技回说:“有预备的鸭子肉粥。”贾母道:“我吃些清淡的罢。”
风姐儿忙道:“也有枣儿熬的粳米粥,预备太太们吃斋的。”
贾母道:“不是油腻腻的就是甜的。”风姐儿又道:“还有杏仁茶只白也甜。”
贾母道:“倒是这个还罢了。”然后才加上各种精致小菜,贾母和众人一起用了深夜的点心才歇息。
这段描写的主要目的当然可以说是为了表现凤姐侍候老太太的周到。所以,两句回答,一律用不假思索地立即回答“忙道”来形容。但贾母几次对备用点心的挑剔,凤姐胸有成竹一直有新的点心来替代,说明了在贾府,不断变换的口味似乎总有不断变化的食物来适应,其饮食方式在一定程度上都能满足贾府的上层者在饮食上的从心所欲。这里,王熙凤的回答既有她的自信在支撑,也是作者自信的表现。但是,这种自信到了八十回后开始崩溃。第一百十八回,王夫人谈及巧姐说给外藩做妾,顺带强调起女孩子嫁个好婆家的重要性:“别说自己的侄孙女儿,就是亲戚家的也是要好才好。邢姑娘我们作媒的,配了你二大舅子,如今和和顺顺的日子不好么?那琴姑娘梅家娶了去,听见说丰衣足食的,很好。”等等,寸这一番话,张爱玲在《红楼梦魇》中加以点评说,梅翰林家并没出事,薛宝琴嫁过去自然衣食无忧。贾府被抄家时也没抄到王夫人头上,贾政仍是工部员外郎、荣国公,一切照常,虽然入不敷出,并没有过一天苦日子,何至于像穷怕了似的,开口就是衣食问题。这话说得虽然有些刻薄,但续作者失去了原作者的自信,使笔下的人物在对待衣食问题上丧失了惯有的那种雍容不迫,这也是符合我们阋读的实际感受的。也难怪要让一个大家族里出来的张爱玲对后四十回深感不满。
贾府中,饮食与礼节的关系,我们从小说一开始写林黛玉进贾府就有所领略。
第三回,黛玉进贾府,当晚就在贾母处用饭,有迎春、探春、惜春做陪。吃饭的桌椅安设好后,书中写道:“贾珠之妻李氏捧杯,熙凤安箸,王夫人进羹”,待贾母黛玉等落座开始用餐时,贾母命王夫人坐了。于是“旁边丫鬟执着拂尘、漱盂、巾帕,李纨、凤姐二人立于案旁布让。外间伺候之媳妇丫鬟虽多,却连一声咳嗽不闻。寂然饭毕,各有丫鬟用小茶盘捧上茶王熙凤来”,其井然的次序,森然的侍候态度,使王熙凤似乎换了一个人。
因为当日白天王熙凤刚进门来见黛玉那一刻,以一路笑声打破了恭肃的场面,让黛玉对其产生了放诞无礼之印象。其实,这样的放诞无礼,对于王熙凤来说只是为了调节一下来客时的气氛,一旦进入用餐这样的重要场合,其谨守礼数的一面才体现了出来。而这才是她最具本质的一面,或者说,有这样最具本质的一面来垫底,再瞅准机会,用一些言语来为稍稍的放诞无礼作调节和调整,使整肃的礼仪也不至于走向极端,不至于淹没了生活的所有乐趣,这大概是王熙凤深得贾母宠爱的原因吧!
有关饮食的礼仪不但是主子间的,当然也是主仆间的。即便平儿之于王熙凤,关系虽然相当密切,被李纨当面戏称她为王熙凤的总钥匙,但平儿以奴才的身份在饮食中侍候王熙凤,也不敢有丝毫的懈怠。如第四十四回,写凤姐生日宴会,在宴席上多喝了酒,有些醉意,想回自己房中歇息,特地在人不注意时出了席。然而这一举动,还是被平儿留意到。书中写道:“平儿留心,也忙跟了来,凤姐便扶着她。”可见在那样热闹的场合,平儿虽然与凤姐不同席,但她并没有专注于自己的享受美食,还是留出一部分心思,留意着凤姐的一举一动。一旦凤姐离席,她便马上过来扶凤姐。而在第五十五回,当凤姐生病,平儿帮助探春一起代理家政深得凤姐满意时,静养在炕上的凤姐就招呼平儿一起吃饭,道是“过来坐下,横竖没人来,咱们一处吃饭是正经”,而平儿是“屈一膝于炕沿之上,半身犹立于炕下,陪着凤姐吃了饭本来,凤姐和平儿是不能够同桌吃饭的,但凤姐既然要在没有外人的前提下向平儿显示主人的爱意,平儿就该接受这份爱意,在接受中表明一个奴才的领情,但又不能在根本上颠覆这种主仆关系,于是,其表现是用一条屈于炕上的腿来领情,用犹站于炕下的另一条腿来对主子表示必要的尊重。
在饮食方面,类似的主仆规矩既贯彻在餐桌上,也延伸至其他方面。例如,在贾府,时鲜的食品总是先由主子品尝,才轮到奴才。第六十七回,袭人在园中碰到承包管园的祝妈,祝妈为了讨好袭人,要摘一个葡萄让袭人尝个鲜。袭人正色阻止了她,说道:“这那里使得。不但没熟吃不得,就是熟了,上头还没供鲜,咱们倒也吃了。你是府里使老了的,难道连这个规矩都不懂了?”
在王熙凤用招呼平儿同桌用餐以表示主子对奴才的特别关怀时,饮食中所蕴含的人情味也有所显示,只不过当情与礼可能发生冲突时,双方似乎都在为平衡两者的矛盾而努力,所以对王熙凤来说是要在无外人的前提下向奴才显爱心,而平儿则在接受这份爱心时仍需要留出一条腿来站着。但这也并不意味着许多人都能自觉做到这种平衡。就贾府来说,确实也有不少人,不断地做出了放纵越礼的勾当。既有如贾珍、贾琏、薛蟠之流的无耻之徒,也有如贾宝玉这样的叛逆者。贾珍、贾琏等在餐桌上对尤三姐的种种越礼之举,热孝在身的贾琏借着吃零食而与尤二姐打情骂俏,都凸现了其行为的无礼和无耻。虽然贾宝玉的许多行为也未必符合传统礼仪,但因为他以更具本质意义的情爱来替代之,所以,尽管贾政把他视为逆子,但作者还是主要从肯定的视角来塑造这一人物形象。在作品中,围绕着贾宝玉有关饮食带出的形而上的一面,主要也集中于人情的温暖和关怀,相对而言,他之于对象,或者说对象之于他,是比王熙凤与平儿之间的更具平等意义的情意的体现。
在前文,我们提及贾宝玉病中想到吃莲叶羹,让王熙凤叫人找出制作的工具,也忙乎了半天,也因为羹在贾府平日不轻易做,所以王熙凤顺带做起人情,一下子让厨房做出十来碗,把贾母、王夫人、薛姨妈等一并孝敬在里。及至汤做出来,王夫人打发身边的玉锁给宝玉送汤去。宝玉看到玉钏,想起她屈死的姐姐金钏,以及仍在为此事闷闷不乐的玉钏,就想方设法哄她尝莲叶羹,来稍稍缓解她内心的痛苦,而他这份真诚的心意和情感,终于打动了玉钏,使她破涕为笑。贾宝玉当然是个关注物质细节的人,这种关注,总是跟他对身边女孩子的关注联系起来的。所以,每常有好吃的东西,只要也是身边女孩子爱吃的,他会有意识地带一些给她们,而这与女孩子间似乎形成了一种默契。如去东府吃饭,见有晴雯爱吃的豆腐皮包子,就叫人送些到自己的住所,虽然名义上说是给自己留着晚上吃,但晴雯一见送来的豆腐皮包子,就知道宝玉是特意留给她的。宝玉留意于饮食而生出的细腻感情,在晴雯病中被逐、他登门去探视时,也有较鲜明的体现。当时晴雯病倒在床,旁边并无人侍候,见宝玉到来,就让宝玉为她倒茶,宝玉找到炉台上所谓的茶壶,又从桌上拿起碗,闻得一股油膻气,就先拿些水洗了两次,复又用干净的水过一遍,才提壶倒了半碗。看时,绛红的茶色,也太不成茶,又自己尝了点,并无茶香,且无茶味,只一味苦涩。只是在晴雯的一味催促下,他才把这茶递给了晴雯。作为一个习惯于要别人侍候的贵公子,这里的行为,从使用茶具时的清洗到先尝一口茶,把他对晴雯的情意,体贴入微的程度,淋漓尽致表现了出来;而主子与奴才身份颠倒的问题,显然没被他所顾及。
宝玉对待晴雯,周围的人都是清楚的,也肯定会招致不少议论,只是未及于乱,所以才有晴雯之“枉担虚名”之喟叹。而宝玉之于其他女子,借饮食而传递的微妙感情,更让人有不尽的联想。
我们知道,林黛玉对贾宝玉常有“见了姐姐忘了妹妹”的指责,所谓的姐姐,主要就是指薛宝钗。读者也是有意识地会把薛宝钗当做一场如三角恋爱关系中的一方来看待,但如果仔细想来,这样的现代人所谓的三角恋爱关系在《红楼梦》中表现得远为错综复杂。开始,贾宝玉固然对薛宝钗有相当好感,也很自觉地去讨她喜欢,并因薛宝钗的雪白臂膀而看得发呆,让他想到金玉姻缘的传言,但这一想法,并没有来自薛宝钗这方面的呼应。从薛宝钗这方面说,她倒是有意识地躲避贾宝玉,也会在开玩笑时,把贾宝玉和林黛玉联系起来,如第四十五回对林黛玉说的话“将来也不过多费得一副嫁妆罢了,如今也愁不到这里”,显示了把自己完全置身事外的态度。其实,贾宝玉对待周围有好感的女性,又远不止黛钗两人。身边的丫鬟不说,身份地位近似的史湘云和妙玉,也是贾宝玉所心仪的已经有不少学者指出,所谓的金玉姻缘,这金是有着双重指向的,一指薛宝钗带的金锁片,另外则指史湘云的金麒麟。而两人的关系,又在共同去芦雪庵食烤鹿肉时,有了特别的提示。因为大家正准备连句作诗,却不见了宝玉和湘云,先有林黛玉对他们两人议论说:“他两个再到不了一处,若到一处,生出多少故事来。这会子一定算计那块鹿肉去了。”而李婶妙玉则问李纨道:“怎么一个带玉的哥儿和那一个挂金麒麟的姐儿,那样干净清秀,又不少吃的,他两个在那里商议着要吃生肉呢,说的有来有去的。我只不信肉也生吃得的。”这里,黛玉的点评可谓精当。这种精当,得自于对两人性格的了解,两人关系密切的警觉。在这之前,如在第三十二回,他就留意过宝玉和湘云的关系,甚至潜听他们的对话,而这一回之前的第三十一回,恰恰是在说宝玉的玉和湘云的麒麟之关系,即回目所谓的“因麒麟伏白首双星”。那么,林黛玉的点评,就可以从两个层面来理解了。
一个是日常生活的层面,是似乎再到不了一块的,从狭隘的角度理解,是宝玉对功名富贵的鄙视与湘云的重视所不能相容的;但在摆脱了世俗层面的评价标准,从人的更深处的气质、更心灵化的层面来说,两个人又能心心相印,生出许多故事来。而李婶娘所补充的话正是回应了黛玉的点评,即在一起吃生肉,并特别把世俗的对这一面的不理解强调了出来,同时,也不忘记凸现两人的共通处,就是一个戴玉,一个挂金,至于其他的细节,则有意忽略了。不过,虽然黛玉和李婶娘说的是宝玉和湘云的同一件事,但黛玉是从理解的角度说的,而李婶娘则是从不理解的角度说的,正是这本质的区别,使得黛玉虽然没有与宝玉同吃烧烤的鹿肉,甚至对湘云的行为带着点开玩笑式地几以为芦雪庵被膻腥气给玷污了,但也由此可见,她毕竟是宝玉的同道人,不会像李婶娘那样大惊小怪。而那种见怪不怪的气派,倒也确实有着某些跟宝钗性格中相同的作风。
如果说,吃生鹿肉是在表现宝玉和湘云某些特殊的共通气派,并进而说明两人在感情中相契合的微妙一面,那么,通过宝玉与妙玉共用同一茶具,把这种微妙关系展现得更加摇曳生姿。
在第四十一回中,贾母带着刘姥姥等去妙玉的栊翠庵喝妙玉把黛玉、宝钗等带进耳房去喝所谓的体己茶。宝玉紧随其后,书中写道:“(妙玉)仍将前番自己常日吃茶的那只绿玉斗来斟与宝玉。”一些评点家对妙玉把自己的茶具给宝玉深感纳罕,更何况用一“仍”字,显出并非首次。王梦阮、沈瓶庵的《红楼梦索隐》中曰:“志此一笔,尤诋妙玉之深。寻常一未经用之债,经老老一啜,便弃而不复顾。宝玉男子,反以己所常用者共之,独不虑口泽及人乎!写妙玉处处是假惺惺,见其所欲则忘其洁矣。可谓乐然后笑。”如果去除“索隐”刻意诋毁的成见,那么他们的点评还是颇有道理的。而接下来的发展是,宝玉好像非但不领情,反而对茶具有些抱怨,道是:“常言‘世法平等’,他两个就用那样古玩奇珍,我就是个俗器了。”这真是让人觉得有些奇怪了。
还是《红楼梦索隐》给出了一种解释,认为“宝哥盖正以用情之深,留心之细,见妙玉之忘情造次,故诘一语,词若有憾,以代妙玉在钗黛前掩盖也”。这样,因饮茶时用及的茶具映带出的宝玉和妙玉的感情问题,就这么迷离恍惚地中秋节的祭品一向是非闪现出来。
其实,在贾府,不但宝玉在馈赠别人饮食、在与周围人共同进食时,显出感情传递的意味,其他如薛宝钗等人,也往往在赠送别人饮食时,显出情意,如给林黛玉送补身子的燕窝、给史湘云赠螃蟹以便生日做东请客,都表明了这一点。但这里不仅仅是情感的传递,而且也是人物个性的体现。就说宝钗送螃蟹给湘云,
起因是湘云要做东道起个诗社,她当时只是心直口快说了出来,但究竟如何做东,与宝钗商议了半天,皆不妥当。按宝钗的话来说,
“虽然是顽意儿,也要瞻前顾后,也要自己便宜,又要不得罪人,
然后方大家有趣。你家里你又作不得主,一个月通共那几串钱,你还不够盘缠呢。这会子又干这般没要紧的事,你婶子听见了,越发抱怨你了。况且你就都拿出来,做这个东道也是不够。难道为这个家去要不成?还是往这里要呢?”一席话提醒了湘云,反弄得她鋳躇起来。宝钦说这话,其考虑之周到,恰可以用她自己说的一句“瞻前顾后”来形容;不过,她说这话的根本目的,不是为了让湘云打退堂鼓,而是为了给她指明一条出路,所以越想得周到,越让湘云觉得为难,实在是为自己真心实意要帮湘云一把做铺垫的,她自己早已想好了一个办法,也是一个再好不过的办法。所以她会接着成竹在胸地说:“这个我已经有个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