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会刚刚结束,灯火阑珊,天色模糊一片。
张祥森将车从车库开出来的时候,白茫茫如绒毛一般的雪花落在车窗上。会场里还回荡着当晚最受欢迎的曲子——《You've Got to Hide Your Love Away》,整场音乐会复原了很多经典曲目,而这首无疑是最为成功的。张祥森突然想起了什么事情,大概是笑容,明明是那么苦涩的歌词,却在此刻让他想起了一抹笑容。
他把车停在了会场边上,程晨漾着笑容收起了金边小花伞,“真是神奇的夜晚……”张祥森没有应答,其实纵眼望去,这样的天气在墨尔本并不平常。
程晨抱着刚满一岁的孩子,用手轻轻地点了点他的鼻子,她回头望张祥森,“还要去吃夜宵吗?”张祥森踩动离合器,“想吃点什么?”程晨右手的食指放在下巴上,思考了片刻,“呃,最近楼下不远的地方开了一家新店,要不要去试试?”张祥森微微点头,“小宝贝睡了吗?”程晨笑着说:“睡了,好在后半场的音乐都是轻缓的,睡得很香。”
程晨这些年都没变,依旧带着少女时期甜甜的笑容和少许的任性,语气中带着一点撒娇的意味。
张祥森的车开得很慢,这是他往常的习惯,自从孩子出生之后,他更注意开车时候的安全问题。遥遥望去的路上,零星的灯光好像瞌睡人的眼。“呃,刚才离场回放的那首歌,还记得吗?”程晨扬眉,将目光从孩子挪到张祥森脸上,“哪首?”他扳动方向盘,拐进了临家附近的小道,“不记得了吗?那算了。”
张祥森是突然想起那一抹笑容的,好像冬天里顷刻融化冰雪的阳光。刚才那首歌是披头士乐队的一首音乐,翻译过来是“你得藏起你的爱”,他不知道自己的思绪飞到哪里去了,险些撞到了过路的黑猫。
“怎么的?差点把孩子弄醒了!”程晨护着孩子,责怪自己的丈夫,“心事重重的,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啊?”张祥森摇摇头,“我看,别吃了,送孩子回家睡觉吧。”
程晨的脸上失去了刚才的愉悦,也没有对此作任何回答,倒是张祥森当作她默认,径直将车开往了回家的那条路。自从结束这场音乐会后,张祥森的眼皮就时不时地跳动,诚然不是什么好兆头。程晨从后座取下外套,顺势为孩子盖上,“真是扫兴的家伙。”张祥森浅浅一笑,试图护着妻子的肩,但程晨快步向前,生着闷气。
张祥森把车停好后,慢慢走到楼梯口前,城市的夜空黯淡无光。和程晨在墨尔本的这四年里,安静而平和,有时候,他甚至怀疑这样安逸的日子是不是一个梦。程晨是一个好妻子,虽然在很多事情上闹着小脾气,但是依旧可以把家务与工作处理得头头是道。
此时的街道好像响起了那首《You've Got to Hide Your Love Away》,当然,张祥森知道这是幻觉,静谧的大街上什么声音也没有。四年过去了,那张脸依旧清晰地闯入他的脑海里,接踵而至的,就是那一抹像阳光一样透明的笑容。
妻子依旧抱着孩子上楼了,而他迟迟不愿走上去。或许人长大后就是这样,因为一点点事情牵扯起许许多多的记忆。艾宾洛斯曾经揭示过遗忘这回事,先快后慢,到达饱和,就成为一条直线。
而预兆这回事情,有时候你还不得不信。
一周之后,张祥森下班回家,按照惯例在楼下的甜品屋买两盒牛奶及一盒蛋挞。孩子闭着眼睛在摇篮里面安睡,阳台上飘着前几天洗干净的衬衫,程晨还在公司工作,冰箱上留了备忘的纸条。保姆应该刚走不久,因为地板的水渍还没有完全风干。电话是在这个时候打来的,好像算好了时间,不早不晚。张祥森一直以为会是程晨的电话,或者是快递员的电话,即便不是,也是公司打过来的,然而所有的设想都在拿起话筒的那一瞬间消失。
“小森吗?”母亲的语气中带着些许的不确定,这样的越洋电话确实来得不多。
“妈?是我……”一时间还没有习惯过来,或许是长时间没有听到乡音,“怎么了?”
电话那头的声音很小,或许是距离太远了,勉强听见电话那头微弱的声音,“是这样的,前几天一直有墓园的电话打过来,说是找你的,好像说迁墓的事情。”
张祥森的胸口一紧,“迁墓?”心中隐约知道发生了什么,“对方有留电话吗?”
母亲窸窸窣窣地从附近找来电话,“有的,你记一下,不过是怎么一回事呢?”
张祥森没有回答,快速记下了号码,“没事,有空再和你说吧。”
挂断电话后,张祥森从衬衫胸口的口袋里抽出一支烟,这些年,一直瞒着程晨,戒烟的事情对于男人来说,还是太奢侈了。吸烟的次数是明显减少了,但凡工作压力大或者遇上烦心事的时候,还是会抽一支。张祥森看着纸条上的电话号码,拨了回去。
“你好,柴佳山公墓,请问有什么事情吗?”
“是这样的,我想问下,是不是因为道路改建,墓地需要迁移?”
“对,请问你是哪位亡者的家属?”
“A区11-6,靳海阔。”
程晨坐晚班车回家的时候,几个喝醉的男人正坐在后排唱歌。接到张祥森电话的时候,她刚刚处理完最后一批文件,时间已过晚上八点,张祥森说:“回来有事和你商量。”语气匆忙,程晨还没来得及问,丈夫已经挂了电话。有时候,她受不了丈夫的脾气,总是冷漠地像墨尔本附近高山上的冰雪,从第一次遇见他到现在,从来没有变过。不过他爱自己,也爱这个家,考虑到这一点,程晨也没有太多的抱怨。
墨尔本的冬天并不冷,夜晚也有十摄氏度以上,那夜的雪纯属一场意外。程晨突然想起那一夜张祥森奇怪的神色,与今夜商量的事情多半有关系。回家之前,程晨去了同事Lucky的家,Lucky是当地人,这个名字是他的绰号,前些日子,他帮小宝贝画了一张油画,程晨顺便去取了。其实去他家也是希望能够因为他而幸运,心中躁动不安,看着孩子可爱的画像,又稍稍平和一点。
在墨尔本的这些年,程晨忘记了很多事情,或者说,是生活太过安稳幸福,让自己很多记忆都封锁了起来。她很享受现在的日子,虽然两夫妻拌嘴也是常有的事情,但总的来说,没有太大的不合。
张祥森在厨房为程晨热好了菜,程晨一回家就抱起孩子亲了一口。放下孩子进入厨房,从身后抱住张祥森,“帅哥,在做饭吗?好香啊……”张祥森依旧淡淡一笑,“行了,先吃饭,吃完了和你商量个事儿。”
程晨坐在饭桌前,看着丈夫为自己热的菜,心里漾起暖暖的温馨。“孩子喂过东西了吗?”
“当然,我又不是继父,总不会虐待孩子吧。”
“哈哈,看你紧张的样子,好可爱……”
“你看你,都当妈的人了,还一天像孩子一样。”
“法律规定不能吗?”程晨夹了一块肉,“说吧,什么事情啊?”
“我可能要回国一段时间。”
程晨突然停下了吞咽的动作,“是爸妈有什么事吗?”焦急的眼神看得张祥森浑身不自在,“不是,爸妈好着呢,是有别的事。”
“那是什么呢,这么突然,都没和我商量。”
“我不是在和你商量吗?”张祥森尽量保持平和的语气。
程晨放下筷子,“那如果我不同意呢?”
“那我也要回国一趟。”
“你这是叫商量吗?”
当然有些事情是没有办法解释清楚的,在程晨扔下“你今天就得和我说清楚”这句话之后,张祥森只是站在阳台上,看着暮色四合,没有开口说一句话。他当然清楚,这些年过去了,她在自己面前永远还是那副坏脾气。多年前,在校园里,她也是穿着驼绒大衣,闪烁着美丽灵动的眸子,像小女孩一样撇着嘴生气,但是那时候的张祥森就和现在一样,什么话也没有说,留下一抹背影让她无语凝噎。
“那我带着宝宝和你一起回去。”程晨咬着嘴唇,“你不能丢下我们。”
“我又不是不回来了。”
“我不管,明天我就去向老板请假,如果不批,我就辞职。”
张祥森瞪着眼睛看着程晨,“你疯了?”他有些气急败坏,实在想不到程晨会说出这样的话来。程晨放下孩子,“那到底是怎么了?你言辞闪烁,分明就是有事情瞒着我。”
“我的一个朋友去世了,我得回去看看。”
“谁?”
“你不认识。”
程晨狐疑地看着张祥森,“我不认识?”
“我心情很不好,真的,我们今天不讨论这个好吗?我的一个高中同学,出了车祸,说走就走了。我真的很难过,也不想和你吵什么。”程晨看着张祥森一本正经的神色,突然有些内疚,“你又抽烟了?”张祥森注意到烟头还在茶几下面,点了点头,程晨知道,只有在他心烦的时候才会抽,有好几次都偷偷看到,良久,她也不再吵闹,抱着孩子进了屋。
尽管如此,翌日的清晨,程晨还是早早起身帮张祥森收拾行李。张祥森微微睁开双眼,看见妻子取下柜子里的衣服,一件一件叠好放进箱子里。两个人都很久没有远行了,所以程晨尽可能地考虑周全,四下寻找看有没有遗忘的物件。“毛巾,牙刷,衣服……”张祥森从背后抱住了她,“行了,别弄,让我想想还有什么没带……”她脱开张祥森的怀抱,“对了,护照,最重要的东西差点忘记了。”张祥森笑着说,“呃,在抽屉里,我去拿吧。”程晨却先他一步,拉开了抽屉,起手拿起护照的时候,突然有什么东西从里面掉了出来,程晨弯下腰拾起那张类似银行卡的卡片。
张祥森缓缓地走进房间来,“怎么了?”
程晨下意识地收起手上的卡片,“没什么,好啦,东西准备得差不多了,我送你出门吧。”
通向机场的车上,程晨想起口袋里那张卡片,边缘剪得光滑而精致,上面是用彩笔写的字,虽然因为长久的放置已经有些褪色,但是程晨清楚地知道上面写的什么。记忆这东西,有些部分总是因为时间的沉淀而越加明显,张祥森的目光没有扭向自己,程晨的手却微微颤动着。
“祥森,你回去的时候……”
“怎么了?”
“没什么,我说你回去的时候,帮我问候下爸妈,顺便去看看我爸妈。”
“恩,肯定的。”
“还有……”
“说吧。”
“照顾好自己。”
张祥森上飞机前,用带着胡须的脸蹭了蹭小宝贝,“记得想爸爸。”孩子瞪着水灵灵的大眼睛看着自己的父亲。程晨站在安检口外,看着丈夫离开,突然间想起多年前,他也是这样离开的。
而此时,心中却突然漾起一抹阳光般的微笑,也是那个时候,这个笑容支撑着自己走过了最难忘的日子,她看着手上那张卡片,“给程晨的心意卡”,然后突然难过起来。
“我的生日礼物呢?”
“呃,这个,给你。”
“这是什么啊?”
“给程晨的专属礼物。”
多年后的现在,她依旧记得二十岁生日的夜晚,那个少年把这张精致的卡片放到自己的手上。
“这是什么东西啊?”
少年摸着脑袋,然后笑着说:“这张卡片可以许三个愿望,只要我能做到的,你都可以许,但是只有三次……”
程晨看着上面幼稚又可爱的字体,“这么少啊?!那我第一个愿望,就是再要一张这个卡!”
少年说:“太贪心的话,一个愿望都没有了哦!”
很久以前,当大家都还那么年轻的时候,从来没有想过以后的事情,婚姻也好,事业也好,好像都太过遥远了,但是短短的四年过去了,在离开大学之后的这些日子里,程晨从来没有一刻这么想念过一个人,看着丈夫的身影消失在安检口的那瞬间,她突然开口,刚才想说的话,都说了出来,但是,他不会听到了。
“如果可以,你能去找找靳海阔吗?我想知道他现在怎么样……”
程晨坐在回家的巴士上,看着飞机划过蔚蓝的天空,孩子安静地睡着了。
是在这个时刻,阳光穿过层层叠叠的云层落在地面上,看到这些,程晨突然有些难以自禁的悲伤,十二月十二日,墨尔本,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