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我拖着虚弱的身躯去涂舟区法院报到。院长亲切地跟我交谈了半晌,给我安排了一楼大厅旁边的办公室。
办公室门口挂着“民庭”的牌子,这让我很不适应。房间里有两副桌椅,没人。我坐在安排给我的位置上,像个客人一样打量四周,心想就要在这里工作个一年半载的了。在这里没有邢勇,没有人大代表,没有那么多的血腥和争斗,只有离婚、欠款纠纷、劳动争议和道路交通损害赔偿等等让人想起来就头疼的民事案件。我随手翻开散落桌上的民事案例选,漫不经心地浏览起来,一目十行,心情沮丧。
老陈适时地打电话来安慰我。我趁机向他抱怨了我的不满和愤懑。我一向不喜欢搞民事,也觉得自己不适合搞民事。我认为下派这件事很明显是领导硬塞给我的一双小鞋。老陈赞同我的观点,并对我的遭遇表示了同情。同时,他认为,我应当随遇而安地做好工作,民事案件也可以拓展我的眼界,学习另一种思考问题的角度和解决问题的方式。
老陈说:“涂舟区法院民庭的名声很响亮的,去年好像还获奖了的。据说他们的调解率极高,有一个季度还达到了惊人的零判决。”
我鄙夷地说:“零判决?这是好事吗?都不用出判决了那还要法院干吗?要调解,再资深的法官也比不上居委会大妈。干脆把法院检察院都撤了吧!民事案件都交给居委会来办,刑事案件公安和纪委侦查,政法委断案,实质和现在差不多,程序更简化,更专业,更高效。”
老陈被我逗得直笑,说:“你这个想法很不错,跟领导建议一下,干脆把你下放到居委会去锻炼得了。”
我说:“那也成,反正差不多。总比现在挂法官之名,行居委会之实要好得多。”
我继续说:“刚才我来报道,院长跟我聊天的时候就炫耀过他们的调解率如何如何高,怎样案结事了。他还举例说很多法官为了协调当事人之间的利益冲突,自己掏腰包来解决纠纷,有些法官甚至为此举债。我听着像神话,他还挺骄傲。”
老陈说:“是有这样的,现在各个法院都有这样的事情。”
我骂了一句:“妈的,现在是什么世道啊,这是要走什么路线?在我看来这他妈都是病态的司法!”
老陈慢吞吞地说:“你说得都对,但你又能怎么办呢?”
我被问住了,半天说不出话来。
“我理解,也赞同你的看法。”老陈说,“我年轻时跟你一样,为身边的事感到不平,对现实不满,于是我抱怨。这是一种良知,一种责任。但后来我发现,这样的抱怨根本改变不了任何现状,也就是说,于事无补。反而,会使自己和身边的人陷入消极。于是我学会了沉默,坚守自己的立场,做好手上的事情,这样,至少我改变了我这一部分。我想,如果这么做的人越来越多,那情况就会大不一样。你说呢?”
我说:“嗯,你说得对,我也不能做语言的巨人,行动的矮子。”
老陈笑了:“呵呵,你能这么思考,并坚持自己的立场,这就是好的。抱怨的话谁都会说,但能坚持去做的人,少之又少。”
老陈顿了顿,继而少有的严肃地说:“对于中国的法律人来说,现在处在一个恶劣的环境里,并且这个环境正在日益恶劣着。但是我相信,这只是暂时的,一切都只是个过程。如果我们每个人都能够在这并不理想的体制下坚持理想,不妥协,不放弃,那么终有一天,会是黎明。”
直到中午快下班的时候,办公室的另外一个人才回来。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一身制服,戴着法徽,人模人样的。他进门来看到我,立刻笑容满面,友好而热情地跟我握手,介绍说自己姓茆,一上午开了八个庭,刚忙完回来,下午还有六个庭要开。
我一直不是很了解基层法院的工作情况。虽然我知道基层法院案多人少,大家工作繁忙,但还是无法理解一个上午八个庭是怎样的概念。要知道,我一个上午能完整地开完一个庭而不用拖到下午继续就已经很不错了。
我跟他客套了几句,忍不住问他:“茆……茆兄……”
他笑着说:“叫我名字吧,我叫茆磊。”
我问:“茆磊,你是如何可以做到一个上午开八个庭的啊?一个上午也就是三小时而已,我最多就能开一个庭。”
茆磊说:“你们中院肯定没必要这样啊,我们不行,案子太多。就拿我来说吧,一年三百多件案子,审限管得又紧,不赶时间根本来不及啊。”
我说:“那你都是怎么开庭的啊?”
茆磊说:“把一些程序简化掉就可以了。比如上午八个庭,先把当事人集中起来,一起告知诉讼权利义务,询问是否申请回避,然后让他们都出门等着,一个案子一个案子地来呗!反正关键就是分配好时间,不能让当事人啰里啰唆个没完。反正案情都简单,几句话就搞定的事。……哎,饭点到了,走,我带你去我们食堂。”
我听得很新奇,和他并肩走向食堂的时候又继续追问了他一些问题,就像是个初来乍到的小实习生。茆磊很耐心地回答了我,又把法院的大概情况跟我介绍了一遍,拍着胸脯说:“有什么不清楚的,就问我好了。”
涂舟区法院的食堂比中院的小一些,但菜色倒是不少。吃饭的时候很多人过来跟我这个新同事打招呼,茆磊挨个给我介绍。我一个劲地冲他们笑,一直憋在心里的委屈感被新同事们的热情融化了许多,感觉到很温暖。遗憾的是我向来不大擅长记人名,往往是刚刚介绍完,转脸遇上了就光觉得眼熟干着急叫不上名字来了。这倒不是因为我不用心或不尊重别人,实在是使不上劲,天生的不是那块料。每每遇见想不起姓名的人跟我热情打招呼,我就很尴尬。惭愧过,自责过,努力过,尝试改进过,刻意去背过,甚至偷偷记在纸上过……都以失败而告终。记下了名字却对不上号啊!我总不能每认识一个人就给他或她拍张照再写上名字编成备忘录吧!
我不得不佩服朱舜尧在这一点上的天赋和造诣。只要介绍给他认识过的人,哪怕只见过那么匆匆一面,在若干年后遇上,他照样可以大声叫出别人的名字,满脸兴奋地和人握手,亲热得像从未分离过的亲兄弟。他曾经很得意地跟我炫耀过这项本事,并且告诉我说这是成功学中罗列出的成功人士必备本领之一,可以使自己在生意场上左右逢源,事半功倍。我告诉他:“你算是白瞎了,浪费了,知道不?你有这等天赋异禀,就应该去做公务员。在中国的官场上,人脉就是进步的阶梯。你这么会跟人打交道,人际关系不成问题。再加上你无知且无畏,胆子大又舍得不要脸,天生就是当官的好料子。如果你的嘴能再甜一点,马屁再拍得高明点,再练出八两以上的酒量,给个县委书记当都是委屈你了!”
我只恨自己没有朱舜尧慧眼识人过目不忘的本事,只好一边低头吃饭一边在心里暗暗下功夫,反复默念刚认识的几个同事的名字。有人打开食堂里的电视,新闻里正在直播玉树地震灾区的情况。说笑的声音渐渐就小了,大家都抬着头看电视。地震后的灾区满目疮痍,灾民流离失所,这些场景让人心情沉重,电视机前的我们心有余而力不足。
我很想多看一些玉树的现状和救援的场景,多看看那些奋战在第一线的战士和志愿者们的脸,但这些镜头就像中央一套黄金时段电视剧里的吻戏一般往往一闪而过。终于看到一个伤者被担架抬出来,镜头前的女记者激动地说:“救援队员刚刚营救出一名男子,该男子已经被掩埋了七十二小时以上……”
接着女记者风风火火地冲到担架前,掀开蒙在伤者脸上的布,摄影机的强光立刻打在他脸上。那男子呻吟一声,我估计眼睛是要报废了。
女记者饱含热泪,把话筒伸到灰头土脸的伤者嘴边,用带着哭腔的煽情嗓音问道:“请问你现在是什么感受?……”
我们看了很久,大部分时间只是看到体恤民情的领导和感激涕零的灾民,歌颂英雄,呼唤爱心,场面和谐,催人振奋。看不到想看的内容,大家纷纷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