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深冬时分,位于清台山附近的最高法院被接连下了三天的大雪覆盖着,这座本就冰冷的建筑物因为那白到彻骨的雪增加了难以言明的凉意。
一条高高的石阶连着法院的大门,对面是宽阔僻静的马路,天气台发出了好几道雪天预警,马路上几乎一辆车也没有,只有穿着绿服的扫地工人一遍又一遍的清扫着雪地。
最高层的台阶上坐着一个女孩,年纪大概十七岁,从身上那件黑白相间的校服可以看出,她是清台山大学的学生。雪下的越发不可收拾,女孩单薄的肩上落满了雪,甚至没有将外套裹得紧一些就迫不及待的打开了手中的那个信封。
那是一个大大的白色信封,女孩用冻得僵紫的双手把它扯开,从信封里拉出一张白纸,纷纷落下的雪被一阵冷风吹散,铺盖在那张白纸上,一只手急急的将它擦拭,反复的擦拭,反复的擦拭,最后,慢慢的,渐渐的,停了下来。
女孩的眼睛落在白纸里的黑色印体字上,目光是呆呆的,穿透过白纸,延伸到马路的对面,看不清楚表情,看不清楚悲喜,过分的平静,过分的冷静,这可一点也不像一个在看法院的审判书的人。
白纸从松开的手指间落下,从几米高的台阶上飘转,在吹得紧的大风中,以一片羽毛飘落的速度,终于落在了台阶下的地面上。在白茫茫的世界中,清晰可见那上面的内容——
清台山大学生枫林死亡案,嫌犯林思在,因证据不足,无罪释放。
白纸渐渐与雪融为一体,被扫地工人漫不经心的扫走,谁也无法猜测,那曾经是多么惊心动魄的内容。
证据不足,证据不足……又是证据不足!
女孩平静的面容有了一丝破裂开来的表情,内心却冰冷得好像跌入雪谷,她低头望了一眼那个信封,突然间感到很愤怒,她不自觉地抓紧了信封,想要狠狠地扔掉,却发现冻住的双手再也没有力气了。
一瞬间,身体失去了所有力量,女孩再也忍不住了,埋头失声痛哭。
过了好久,身后的被雪覆满的大理石地面开始传来碎碎的走路的声音,是一个少年光脚走路的声音。
破旧的毛衣和破了几个洞的发白裤子一点也不贴身的搭在他的身上,几个月未修理的刘海盖住了他的一边眼睛,却一点也掩盖不了他精致的面孔和那似乎充满阳光的微笑。
少年在她身边停下了脚步,慢慢地蹲下,一脸随意的坐在她身旁,他开始说话了,还是一种亲切关怀的语气:“雪下得这么大,没带伞吗?”
说完,细心地将女孩头发上的雪一点一点扫下来,那种轻柔的动作,仿佛他是女孩的至亲之人。
女孩僵硬的抬起头,眼神中终于带有表情,一种惊恐的表情,混杂着难以置信、愤怒、难过、无奈,以及深深的厌恶。
她抬起手,一言不发的打掉那只手。
那只手在空中顿了一下,然后毫不犹豫的收回去。
少年似乎有些冷,双手环抱住双膝,嘴角边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自嘲:“怎么?被我穿的衣服吓到了吗?”
见女孩一直盯着他光着的双脚,他情不自禁地往里缩了一下,接着说:“你不知道啊,这是拘留所里最好的衣服了,本来所长还给我拿了一双鞋子的,可是我忘了穿。”
少年在这句话后面深深的停顿了一下,然后盯着女孩的双眼,一字一句的说道:“因为,我心里一直想着快点见到你。”
不想身边的女孩完全不动容,只是漠然望着他,刻意的往旁边坐,和他拉开一大段距离,冷笑道:“我倒是觉得囚犯服更适合你。”
女孩大胆到肆无忌惮的目光让少年感觉有些不适,他微微的皱眉。
几个月不见,林冬天还是这副样子,一点也没变。只是这副样子,使他对她的讨厌又多了几分。
少年好像在斟酌自己的用词,他神色不太自然的问着那名叫“林冬天”的女孩,那双漂亮的眼睛渐渐染上一层又一层浓浓的悲伤,连声音都带上了一种悲伤的感觉。
在看不见的某处,少年在心里冷酷地笑着。
他是个伪装高手。
“为什么你觉得我是杀林思见的凶手?”
听到这句话,林冬天全身都颤抖着,她站了起来,身上的雪随之落下,只有被眼泪所冻结的睫毛上的雪没有落下,女孩抬起头,睁大了双眼,质问着少年:“为什么?你怎么、怎么可以问我为什么!”
愤怒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又渐渐提高,“这不是我应该问你的么?你、你为什么要杀林思见?为什么,林、思、在!”
雪中的空气一下子冻结了,林思在默默的垂下眼帘,好像在思考,一秒,两秒,三秒……
一分钟过去了。
本来就得不到答案的,又凭什么期待?
林冬天摇了摇头,用双手勉强地背上随身带的那个包,然后用力地甩开那个信封,机械的扫着身上残余的雪。
林思在不知何时抬起了头,把目光投到远处的马路上,眼睛里闪烁着一点又一点的光芒,又把目光收回来,投到林冬天的身上。
他的视力一向很好,远处有一个小小的点在慢慢的往马路的方向过来,原来那是辆汽车。
漂亮的少年微微眯起了眼,下一秒又立刻抬起眼帘,嘴角上扬,再上扬,林思在笑了起来,声音却很冷静:“你真的想知道吗?”
“什么?”林冬天似乎听不清他的话。
“我为什么杀了林思见?”
女孩的瞳孔不自觉地收缩,紧紧的盯着身旁的少年。
林思在一级又一级地下着台阶,他的声音在冷清的法院门口回荡着——
“你真的想知道吗?跟我过来,我就告诉你。”
林冬天在原地愣了好久,才发现林思在已经下了台阶,正横穿马路,她慌忙地下着石阶,追赶着面前越走越快的少年。
少年已经走到了马路对面,在漫天落雪中转过身,凝望着她。林思在抬起头,就这样看着她,好像在说着什么。
林冬天越来越着急,走下最后一级台阶,她追着少年停下的身影,雪地白得好像深入地下三尺,世界中心只剩下了马路对面的林思在。
因为离他越来越近,林冬天才发现他在笑,慢慢地眯着双眼,又睁开,微微的笑容,苍白无色的嘴唇渐渐的现出诡异的色彩,又渐渐的消失。
远处传来汽车的鸣笛声越发清晰,林冬天甚至没来得及往旁边看一眼,世界就天旋地转。
女孩单薄的身体在空中翻转,无力的落在雪地上,纯白的雪上渗出一滩的血迹,血色有一刻是那么凄凉。雪却下得越来越大,毫不留情的铺满在女孩渐渐冰冷的身体上。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
在死的那一刻,怎么可以,只看见他的微笑……
怎么可以,跌入他微笑的陷阱……
本就应该明白的,他杀林思见的原因,是永远不会告诉她的,却还是决定相信他一回……
林冬天的眼睛慢慢地失去知觉,只有少年决绝离开的背影,不可磨灭的印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刻。
※
阴间。
被黑暗包裹着的死亡之界,唯一可见的是一条红色的生死桥,整座桥挤满了各种死法的鬼,桥下是望不到头的地方,据说从那里掉下去的鬼会立刻灰飞烟灭,所以每个鬼都拼了命的往中间挤,生怕一个不小心,失足成千古恨。
林冬天也不知道自己在桥的什么位置,她倒不怕灰飞烟灭,就往那些鬼空出来的地方爬过去,在各种鬼大眼瞪小眼的目光中,缩在生死桥的边缘上,目光深深的望着周围那团黑色的死雾,不知道要做什么。
因为那些鬼的死法实在是太恐怖了,掉头掉手掉脚的,身上的血一大片,林冬天再低头看了下自己,好像也好不到哪里去,她将目光放空,尽量不看到任何东西。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听见有人叫自己的名字。
那是一种说不上难听,却连鬼听的都毛骨悚然的声音。准确来说,那是来自死神的呼唤。
林冬天发现自己突然到了桥的对面,那是一个大大的类似露天台的地方,披着黑色斗篷,只露出骷髅头的死神幽幽地飘浮在半空中,手里拿着一个笔记本。
身边还有一个见习死神,应该是死神的助手之类的。
死神翻看着手中的笔记本,不时的看着林冬天,林冬天认真的看着死神,然而她发现,死神是没有任何感情的,即使她看的再认真,死神也一点都不关注她。
死神开始用他那种独特的声音开始念着她的平生经历:
“林冬天,刚出生就被遗弃到孤儿院,五岁时孤儿院失火,与同龄的思见是幸存者,后来受到一位林氏男子的资助,一直上到了大学,并改姓林。后来与林思见成为相依为命的朋友,期间与林氏男子的儿子林思在成为恋人。目睹林思在杀死林思见的几个月后,车祸身亡。”
林冬天不自觉将头低了下来,死神的话传到了每个鬼的耳中,它们开始叽叽喳喳的讨论,注目礼般的望着她。
死神静静的望着她,似乎在考虑什么,身边的见习死神很性急,一直在念同一句话:“死神大人,规定时间已超过,请处理。”
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冲动,她试着开口问死神:“那个,我想知道,林思在为什么要杀林思见?”
死神摇了摇骷髅头,表示自己不知道。
见死神对自己的问题有反应,她便大胆问道:“我听说死去的人都有轮回,您知道我的朋友林思见现在在哪吗?”
死神缓缓地点头,一挥手,正前方出现了一幅图,俨然是古代的场景,十二三岁的少年正是林思见。
画面瞬间消失。
林冬天疑惑:“那是哪里?”
“平行时空中的其中一个。”死神是这样回答她的。
她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死神突然问道:“你想不想去那里?”它露出一只骷髅手,指了指刚才的那个地方。
林冬天更加疑惑了:“想是想,不过为什么……”
还没问完,死神指着她,她的身体逐渐透明,直到消失在死神台上。生死桥上的一众鬼们发出一声声的惊叹。
见习死神向死神挥了挥手:“死神大人,您还未消除她的记忆呢!”
死神转着它的骷髅头,默默的说道:“好像,忘了。”
新上任的死神大人绝对是骷髅头长歪了,见习死神在心里这样想。
这时,又出现了一个见习死神,向死神禀报道:“死神大人,一区的鬼发生了****,请过去看看。”
“什么****?”
“据说来了一个很好看的鬼,鬼群都争着去看他。”
“叫什么?”
“林思在。”
死神大人和身边的见习死神以及一众鬼们面面相觑。
“他是怎么死的?”
“好像是因为雪崩,那个家伙挺倒霉的,刚被无罪释放就死了……”
“带他来见我。”
死神不带丝毫感情的声音在阴间散开。
见习死神产生了奇怪的预感,它将骷髅头转向生死桥的对面,目光散落在一步步走来的少年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