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初的星空下,于卉卉和同事阿城陪客户吃饭。
她吃很少,餐桌上她总是最早停下的一个。此刻,她闲闲抽一支烟,时而插一两句话。
对于她一贯的提前“****”,阿城颇有微辞:“敢情我成了你专职陪客?”
于卉卉打哈哈长叹一声:“食少事多,命岂久乎?劳驾代吃,劳驾代吃。”
阿城也不得不一笑置之。客人许先生也是年轻人,此时畅快大吃烧烤,一边吃一边仍与阿城唠叨房价奇贵:“辛劳半生也只得买层两居室小屋,接着就是结婚生子,孩子学费,敬养父母。”,阿城附合,同声同气为他的抱怨添加气氛。
他们在一间最平民化的风味餐厅里请客户吃饭。
于卉卉有一翻理论:我们的客户均是大客户,哪家饭店的珍馐没吃过?我们小公司没有资本,只好别出心裁赢得客户芳心,大都市白领们早已厌倦洁亮光鲜的大饭店,他们需要的是工作之余与陌生人谈谈心,什么?介绍产品?哈哈哈,你以为靠产品可以吸引住客户?不不不,同行者三十年前已懂得产品是最根本,如今已没有劣质供应商,哪家敢携破铜烂铁出来混?大家拼的是,你能否抓住客户的关键人,然后找出其弱点猛攻,无往不利。
阿城做为她的拍档,一开始还半信半疑,经过几次过招,“卉卉兵法”已百试百中。
如一位客户负责人路小姐,漂亮能干,常出入高档服装店,妆容化得无懈可击,可是年界三十仍旧单身,卉卉“有意无意”地撞到这位路小姐,当然路小姐尚不认识于卉卉。盯梢久了不免了解到这位小姐不过是因为孤芳自赏,以至于今天标梅已过,终身大事尚无着落。一次在商厦洗手间看到她与一朋友,于卉卉佯装去洗手,听到这路小姐说:“失恋有什么大不了?我至今未收到别人送的花。”说话间无限落漠。
于卉卉认为这才是最有价值情报。回头就打电话给阿城,马上送上一大束花到路小姐公司。
阿城抗议:“什么,让我出卖色相?”
“你有色相可卖已经不错了,快去!不过是一束花,还怕人家赖上你不成?再说这位路小姐十分之漂亮。”
阿城赶紧挂上电话。以他的经验来看,反驳于卉卉基本是件注定失败的事。
后来当然事半功倍,这笔生意谈得格外顺畅。
因此老板赞赏有嘉,自然地,阿城成了卉卉的助手。
这位许先生,卉卉一早打探清楚底细:彼大学毕业后便离乡打工,勤劳务实,女友是大学同学,目标只是在本市购得小小房产,结婚生子。工作得心应手,无甚长处,最拿手是“老板骂人时,无论对错,一概不辩驳。发表意见时一针见血,绝不噜嗦、不抱怨。”深得老板器重。
卉卉同阿城讲:“看,他要的不过是一份工作,购一套小房子,结婚生子。不抱怨不等于没有抱怨,他需要的是一个合理的环境去抱怨。咱们就请他到XX特色食店去吃晚饭,环境一松懈紧张的情绪必得放松,许多话便好商量。你先探探他的意思。”
果然,许先生一路唠叨房价贵啦,听差办事身不由己啦。卉卉看阿城一眼,意思是:不抱怨不等于没有抱怨是不是?
阿城无语,好在他此人极具弹性。
可卉卉说阿城你最大的好处就是虚伪得以假乱真,明明与该事无共识也能妙舌生花,让对方以为你跟他同声同气,立一阵线上,客户怎能不喜欢你!
阿城气节:“什么叫虚伪?你说话打死人不尝命才不虚伪?”
卉卉冷笑:“虚伪得自己都不知道更加可怕。”
“好男不与女斗。我知道你要说“我最推崇尼采的想法……”,我们肤浅,就你看得深刻,可是?”
卉卉不依不饶笑道:“是斗不过吧?”
阿城紧闭嘴巴,坚决拒绝应战。
她的幽默总轻轻化解阿城的不满,更重要的是,阿城喜欢卉卉, “第一次见她便头晕目眩——世上竟有这样飘飘欲仙之人?”。因此,颇有点甘做护花使者的味道。
不过外人看来,于卉卉五官并不算精致完美,令人吃惊的是她斯文清新的气质和掷地有声锵锵而谈的言行,这种强烈的对比常令人恍惚觉得此人一如红白玫瑰的结合体——她不说话,你错以为她是你温柔贤良的妻,她一开谈,你立刻觉得面前立着的是位泼辣高傲的王熙凤。
卉卉不是不知道阿城以及诸位男同事对她的倾慕,她的朋友明茵不只一次告诫她:“卉女人,你务必在诸君中挑一位出来,年底就嫁他,隔年即为人母,一生也就算安定下来了,女人,迟早是要嫁的,难得你一把年纪还有男生倾慕你。”
卉卉与明茵是多年老友,毫不介意“一把年纪”之说,她笑同明茵讲:“那我岂不太讨便宜?这一票全是纯情小生,怕对方老母跑来找我拼命,告我诱拐少男。再说,我们这把年纪再七情上面跟人谈恋爱,嘿,我还真不好意思。”
其实卉卉与明茵同年,二十六岁,可是卉卉在外统统说“三十岁”,简历表上年龄一栏毫不犹豫写上“三十岁”,已经“三十岁”了七八年,竟一直无人怀疑,因为与之相处之后无人不信她三十岁。
这大概也是于卉卉不可能喜欢阿城的原因,对于她来说,阿城便是名副其实的“良家少年”,他大学毕业进了这家家具贸易单位,闲来写写书法,伺养一只大狗和数盆红海棠,穿白T恤与牛仔裤,干净清爽,他便是许多同龄女性的理想恋人。可这与于卉卉无关,于卉卉只养仙人掌,明茵的哥哥明轩叫她“仙人掌姑娘”。
“不,千万别爱上我,我不欲祸害纯良。”卉卉半玩笑地这样对阿城讲。
“那么,你怎么看周逸文?”阿城想,大概卉卉是喜欢周逸文的,她喜欢比她大的男士。
“周逸文?”卉卉像是不知道周逸文是何人。
“是,新加坡的那家客户。”
“哦!知道。他不错,懂得多,说的少,态度温和。只不过,我对他像对周武王一样都不太熟。”卉卉说。
阿城知道,卉卉是什么都不会同他说的。
于卉卉正一边食烟一边天马行空,这时电话突然响起,是小妹敏敏。她略皱眉头,心想不知又是什么无厘头的事情。这敏敏人与名反,在卉卉看来,此女一丝敏也无,书也不读,十四岁便宣布理想:我要谈恋爱。找一个喜欢我而我也喜欢的人,结婚,生一男一女,我为他洗衣做饭,闲来读书晒太阳。
后来当然经过数次失恋,唯一幸运是长得漂亮,又失恋得早。是,失恋要趁早。
终于一天她幸福地同卉卉说,姐,我和陈玉东要结婚了。当时卉卉在看书,眼也不抬便说:祝你早结早离。
敏敏鄙视其姐:“咒你永远都嫁不出去!”然而内心并不计较,卉卉一向如此,她是自己的姐姐,并且知道姐姐永远爱护她,无论何时。
卉卉抬头看着敏敏说:“难道要我祝你白头偕老?天呐,我认为那是最痛苦的一件事。想想看,几十年对牢一个人,熟悉彼此汗水脚臭味——实在不敢苟同那种生活。这还算好的,怕只怕你为人洗了半辈子衣服,突然夜半漂亮女鬼敲门道:你老公已同我育有一子,他已不再爱你,请你放了他吧!那时才有现世报……”
“哎呀!你吃曼陀罗中毒了?结婚到你这里成了下地狱了?难道全天下女人皆醉你独醒?你看你,绝望又悲哀,漂亮能干却不把自己当人!”妹妹惊奇于姐姐的想法。
于卉卉轻轻闭上嘴。是,全天下女人都盼着结婚,嫁一如意郎君,从此衣食住行得以依靠,闭来东家长西家短,扭开电视看韩剧,一个抱枕一盒纸巾,又是一天过去。至于老公做什么,想什么,不管。只要他白天上班,夜里回家,月底出粮,周末全家去吃餐饭,一切均可如此这般过下去。
可是于卉卉问题多多:万一老公劈脚,你无一技之长,又不惯风雨劳顿,界时怎办?做路倒尸体等警车去太平间?不,我活着辛苦不要紧,死都死得狼狈可不妙,我要活得自由死得善终。
此时已是敏敏结婚两年半后,这两年半中,敏敏并没打多少电话给卉卉。
第一年,她沉浸于新婚中,幸福得忘了其姐,也可能是故意不联络,一是怕姐姐羡慕自己的幸福,不想令姐姐想起她自己尚无依靠,相较之下难免伤感;二是怕姐姐不羡慕自己的幸福,而一讲话便是婚姻的黑暗。除着他们女儿出生时两姐妹见了一面后,也无再见过面。
她们生活在不同的城市。敏敏一直随陈玉东生活在上海,卉卉极恶江南那块地,宁可处处小心飞车党也坚决去珠三角定居。
可是第二年四月间开始,敏敏便频频打电话,无外乎又和陈玉东吵架。
卉卉常常叹息不已,一直认为敏敏不应过早走入婚姻,然而既然婚已结了,她倒暗暗为敏敏祈盼,希望她的婚姻波澜无惊。可怜的敏敏,自小与卉卉失去双亲照顾,相依为命,卉卉不由得为敏敏叹息,因此倒常常以长姐身份与陈玉东交涉,虽然,她于卉卉也不过比小妹大四岁。
这次敏敏打来,卉卉以为不过又是她那些小委屈无处倾诉,来找长姐倒苦水。于卉卉奉上双耳即可,她走到一边接电话。
电话里一连串的饮泣:“姐……”,一个字,卉卉已担起心了,敏敏很少有这样恐惧的时候,她或有诸多抱怨和牢骚,但少有恐惧,卉卉永远像小母亲那样护着妹妹,敏敏的成长经历不比一般安稳家庭来得差。
“怎么?哭什么?”
“……”敏敏只是无声饮泣,一个字也说不出。
卉卉诧异:“哭有什么用?你面对的不过是一个问题,解决之即可。”
“他打我……”
卉卉这下七窍冒烟,怒火中烧:什么,他陈玉东胆敢打我于卉卉的亲妹妹?当下她深吸一口气说:“你有无受伤?瞳瞳怎样?”
“瞳瞳在我怀里睡着了,他将我推到客厅反锁了卧室门在睡觉。我只觉得颈椎疼得很,他竟拿饭碗砸我……姐,我究竟有什么错?不过问了他一句今天为什么晚回来……”敏敏呜呜咽咽哭起来。
卉卉震惊:“既然你打电话给我,你可听我对你安排?”
“我只想速速离开此地,我……想善终。他已不是第一次打我……”敏敏借用卉卉的口头禅,说“我想善终”。
卉卉此时对敏敏这场婚姻彻底失望,又有一些怪敏敏,也怪自己,自小护着敏敏,不忍让她吃一点苦,使得她活活重蹈众前辈家庭妇女的覆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