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于卉卉犹自感叹挽惜,想当初自己考出驾照,却不敢上路,一上车便两腿打颤,手心冒汗,正是阿城甘冒撞车危险,坐在她的副驾驶位,鼓励她,给她打气,开去一个红绿灯,再开去下一个,直至她调节好心理,不再紧张……而今俯仰之间,一切皆为陈迹。罢了,她自此失却一个好伙伴。
原还希望不是阿城,最后希望如若阿城想要独立操作,大可明白告诉她,只是想不到最差这一着。她思前想后,唯有忍痛割舍这一段友谊。
她于卉卉也要吃饭,便不得不于这龉龊中前行,不想同流合污吗?即可嫁与徐源算数,寻一份小职员的营生,朝九晚五。可是这不是一种妥协吗,向着这一份与人相争的自尊心妥协,也非君子所为。
当下她回到办公室,重新整理搜集资料,打电话,发邮件,四处活动,陈年旧同事也好,朋友的朋友也好,她只要发掘新客源,另辟奚径。
自此于卉卉在公司日渐沉默起来,只是埋头苦干,见到阿城也无事人一般,只是再无先前那一份战友兄弟般亲密感觉,如今的阿城,只是她的同事。
忽这一天上班,经过吴先生办公室外,隐约听得室内有争吵声,只听一人愤声说道:“我与客人一早约好,阁下却不声不响前去面谈,这图纸资料你却从何而来?”这是同事程君的声音。
继而是吴先生俨俨的声音:“小程,上班时间你不要在这里吵,我会处理这件事,先回去工作。”
略停两秒钟,那门呼地拉开,却是这同事程君。只见他气得眉毛倒竖,黑着脸,紧闭着嘴,一声不响地回到坐位。
门缝里瞥见阿城站在吴先生桌面前,沉默不语。
同事们都屏息不语,竖着耳朵听。
于卉卉急忙快走几步到自己办公室,不忍多听。
是吧,做人却不可毫无原则,一不小心便千夫所指,搞不好失节又失业。如今这场面可真够难堪的,心下暗想这倒叫阿城怎么办才好?想起以前合作时也多得此人照顾相助,如今这感觉多少有些唇亡齿寒,兔死狐悲。卉卉内心十分希望阿城能一言不发,直接离开此地,至少留得一丝不争之尊严。
然而大约现今世道实在艰难,在下个周一的例会上,吴先生先总结道:“最近业务科有一些事情,想必大家已有耳闻。现经当事人同意,由陈佑城同事向大家稍做解释。”
于卉卉诧异得眼珠子将要掉到地上,什么?当众解释自己为何窃取他人机密吗?阿城何以沦落至此!
想归想,她不能发一言。好先生,但见阿城站起来,面不改色道:“我在此工作已有三年,看到许多客户资料几经转手,不下五七人,然而这些客户始终未见有成交,或者即有成交,亦是廖廖数笔,这些本是公司潜在资源,却一直浪费至今。前程同事所述之客户,实乃碰巧,我并不知双方已经约好。就此一件,特向程君道歉,对不起。”说完,向着大家鞠下一躬。
大家听完,屏息静气,不发一言。
吴先生此时开口说道:“小程,这件事就不要再纠结下去。阿城已经解释清楚,且我已看过阿城手上资料,两年前已经分配到各人手中,然而至今确实也无多大进展,现在阿城拿去认真跟一跟,做成生意才是关键,希望各位从大局考虑,不要因为这件事结朋聚党,道什么口舌长短。此事就此打住,休要再提。”
于卉卉心下不自在,这是什么道理?偷了人家鸡蛋,倒怨人家白放着鸡蛋不吃吗?于卉卉想到此失笑了,心想自己常说依人者危,臣人者辱,今天切实感觉到这臣人者辱的意思了。
然而人家也没有错:客户给到你手中一两年,你不花精神去跟——或者你无此能力去跟进,还要强占着,不许别人碰,于公来讲,这就未免不讲理了。只是于卉卉意为,为何不光明正大讲来?慢着——莫非一切已经老板默许?这样看来,此地不宜久留。给我的东西,再不经我同意便又拿去?置我于何地,谓我是何人焉?
至此,于卉卉生出离职的心思来,然而现下并无计划好,暂且也只得按兵不动。因此不吭一声,退回到座位。
晚上同徐源吃饭,于卉卉仍然沉默不语。
徐源便问道:“公司的事情还顺利吧?”
“不顺利。”于卉卉闷答。
徐源笑道:“可是接到挑战书?”
“接到挑战书,那是人家当你是对手。可恨的是,人家不言不语,上斩吾首,下砍马脚。”
“想必你也会见招拆招。”
“名剑之下不死无名之鬼。我于卉卉不欲与此等人为敌。”
徐源道:“人为生计忧,你为名誉愁,可见你侍才傲物,不可一世。”
于卉卉听得笑了,回思一回,可不是,我于卉卉是个什么东西,想生存,又不想争,难道搬去哈尔滨?因笑道:“不过因为当阿城是朋友,才这样计较。”
徐源笑答:“先吃饭吧,这件事可大可小,看你怎么想吧。慢慢来。”他深知于卉卉是不要别人的建议的,她一向自有主张,因此也就不欲向她说项。
于卉卉亦深感徐源此处的体贴,心想这才是自己眼力不错,果然没看错他。
是有一些人,巴不得自己女友一出状况便不知所措,向他请教:“我该怎么办才好?”他却待好显示才能,循循劝导道:“你应当如何如何。”
记得有一年在地铁上,有一男子向身边女伴道:“行胜于言。你可明白这其中道理?”说话间俨然教父一般,再看那女伴,微笑着看住男友,一副崇拜相。看得于卉卉失笑转头。那一年也不过二十岁吧,刚出社会,然而那时的于卉卉已自胸有成竹,打定主意,人之为言,即使有理,苟亦无从,不做他人配角。
因此,于卉卉从不鄙视幼稚无知之辈,却甚恶处处向别人下教条的人。
也曾遇见过这样一个人,初见时但觉那人温谦有礼,然而几句话下来,便向人掉真理袋,于卉卉拂袖而起,他先生尚不知何故。而后还频频来电话问为何于卉卉再不愿赴约,问得多了,卉卉呆着脸答道:我这人粗浅得很,只喜欢听故事,不喜欢听大道理!
彼人深觉受辱,老死不与于卉卉往来。
大概觉得此女不可教也。于卉卉想到他那一种行径,不免笑不可抑起来。
徐源被她笑得莫名其妙,忙拿手抹脸,以为自己脸上出彩。
因说道:“卉卉实是大性大情之人,忽喜忽悲,令我搞不清楚状况。”
“徐君,我要是天天在你耳朵边告诉你,你应当怎么做人,应当怎么生活,你可厌烦?”
“什么?你要代家母行权?”徐源佯装大惊。
于卉卉握着嘴巴笑呵呵。
次日,于卉卉致电周逸文。自他回去之后尚未通过话,因想到自己与徐源,倒全靠周氏促成,又想起那一****安慰体恤之情,倒要常常与他联络才好,周逸文实不失为一个淑人君子,而更可慰的是,人家当她于卉卉是个朋友。
接通电话周逸文先就呵呵笑道:“卉卉,几时请我喝喜酒?”
于卉卉笑答:“界时要你赏脸肯来才好。”
“那是一定要去的,我说过,我至喜看到有情人成眷属,我是已经错过了。”
“我倒十分好奇。”
“好奇什么?”
“我好奇如你这般人物,不知喜欢哪一类女子。又好奇不知哪一个女子才般配得上你。”
“卉卉,无事奉承,非奸即诈。你有事需要我帮忙?”
于卉卉没好气:“你这个人真是,我于卉卉岂是趋炎奉承之辈!”
周逸文在电话那边哈哈笑:“你这样一说,倒显得我不磊落了。”稍停了一下,正色说道:“上次见面,我一来想着你那时颇不顺利,情绪不稳定,二来想不便插手你的家事,所以话未说完。现在也知道你是个霍达的人,因此倒要将上次未说完的话,今天就电话里说了,免得好似我这人戚戚然不光明。”
卉卉听得竖起耳朵。听如此说忙问何事。
“鄙邦是小地方,通常场面上走的人,多数是认识的。我却认识梁远志,虽然没有真凭实据,但据我看,你与她形容无二,只怕正是令堂。”周逸文不疾不徐说道。
于卉卉听得又是茫住。这件事本已搁下不提,现在却又来。
只听她轻轻说道:“逸文,倒多谢你关心。”
周逸文道:“卉卉,我看你是个明白人,所以才全盘说出。旁观梁远志此人,其气度不凡,当初抛弃你姐妹,大约实有隐情。”
于卉卉忽然说:“逸文,我今日打电话给你,实则想向你讨教一些工作上的事。”
逸文顿了顿,心想大概于卉卉不愿于电话中提及母亲的事。因也就压下不提。却不知她所说工作之事是什么事,因即答道:“但问不妨。”
“逸文你在这方面最有发言权,我司所经授权的品牌实则你并未下大单过来,大概也因实在不合你的法眼吧?我在此间公司已有四五年,所经手的家私无论从样式和风格方面,都略显次,我意欲另起炉灶,自己经营。”
逸文听了沉吟道:“各行各业,均有三六九等,经济类的东西,自然有寻常百姓去买,经商倒不必考虑格调是雅是郑,但从盈利来看。若有资本,大可从事高尚事业,然而说开去,生意倒不在高低贵贱,只为有利可图。这也是人通常说的,不为做事,但为做人。”
卉卉听了不觉感触道:“听君一席话,倒让我受教了。我一个奔波糊口生计的人,生生弄得自己像是茅厕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再也不会转个弯,本着不愿同流合污的真心,却实实在在是个俗人。”
逸文笑道:“贵邦诗云‘结庐在人境,全无车马喧。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便是讲以出世之心做入世之事吧?所以你若因目前贵司所经营品牌不够格调而想离职,另起炉灶,恐怕不是真实原因。”
卉卉心想,果然姜还是老的辣。因笑说道:“什么都瞒不过你。确实因为一则能力有限,在此地无立足之地,二来也想自己试着创业,不再做那依枝寒鸦。”
周逸文郑重答道:“凡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说。”
“眼下运转资金就是一大难题。”卉卉据实说。
周逸文道:“这倒是最实际的问题。我投资入股一份倒没问题,只是咱们公事公办,你明天先写一份计划书传给我。”
于卉卉心想,好家伙,果然是生意人,一丝也马虎不得。因此笑道:“我暂有此打算,果真实行却还要准备一些时日,界时再请教你。”
周逸文笑了笑说:“卉卉,却不知为何,我打心底对你有一份信任,令我一直呐闷。所以你自己不急,我倒已经自心底为你筹画起来。没有关系,你考虑成熟时却告诉我,就做起来,我对你有信心。”
于卉卉感激不尽,当下说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