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朋友一手携了于卉卉的手,来到一个走廊,先就笑道:“卉卉,你好大胆,人命关天的事你也敢做!”
于卉卉一听,心惊肉跳,然而这件事要想她不知,却也难,便安下心来:“什么话!我只是吓唬吓唬他,哪里就说到人命关天去了?”
“匕首都拿上手了,还说不是人命关于呢!”
于卉卉急忙握她的嘴:“这件事这里只有你知我知,切不可外扬。”
“怕什么?这个社会就是弱肉强食,再说,我也知道那人先得罪了你。”
卉卉心下着急,想不到这个朋友是这样个性格,本来并不是太深交道,因此竟有些后悔,因问道:“你听谁说的这件事?”
“我只听到兄弟们说起,东哥从来不闲话这些。”
于卉卉叹口气道:“你若当我是朋友,可千万不要再提这件事。”
那朋友看她说得郑重,也不再说。
这里于卉卉拿出手机打给阿郏,劈头就问:“阿郏,你们做的每一件事都这样宣扬吗?是个什么意思?扬自己威风吗?”
阿郏被问得莫明其妙:“卉卉,你说什么?”
于卉卉原本心上一急,只有阿郏好问,也没注意砌辞,想来并不是阿郏所说。因急得说不出话来。
阿郏说:“是怎么回事?”
“东哥这边的兄弟也对我们绑架陈玉东的事一清二楚,还处处宣扬,连不相干的人都知道了。”
阿郏笑道:“原来是这个,你不用担心,公安知道了又怎样,没有任何证据。即使陈玉东亲口说,谁信他?”
于卉卉看他说得轻易,才稍稍定下心来,挂上电话,心上暗暗舒出一口气来。
才挂上电话,却发现一个人从她背后走来,正是徐源。
她暗叫声不妙,但是已经来不及。只见徐源不可置信地望着她,一声不响,两眼冒火。
于卉卉抢前一步,本待要向他解释,谁知徐源甩开她的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于卉卉心急,在他后面追:“徐源,你听我讲,你听我讲……”
但是,徐源一次也没有回头,冲出大厅去。
于卉卉张眼看到外面宾客如云,并没有人注意到,她定下心来,想无论如何也要把今天这场晚会结束了再说。
便神不守舍地四处走动,与人打招呼,强言欢笑。
周逸文看到,诧异问她:“卉卉,你不舒服吗?”
“没有。”
“怎么脸色发青?”
“大概有点累。”她抖着手说。
周逸文拉她在一个位置坐下来,拿了一杯清水给她。她喝下一口,觉得心里稍稍安定。心想徐源应该不至于告发她,然而只怕他们的感情算是完了。
路翠也发现她灵魂出窃一般,因走过来问她。
于卉卉看到路翠,向她挥一挥手道:“没关系,我只是有一点累,今天辛苦你招待大家。”
路翠拍拍她的肩:“放心,有我呢。”
周逸文看她那样恐惧异常的表情,不自觉在她身边坐下来,说:“卉卉,女人出来做事,十分不易,你若与徐君已经定下婚期,不若完婚后将公司转给路小姐,你只做一份工即可,不要太勉强。”
于卉卉听到他说婚期,越发难过起来,喃喃地说:“只怕他不肯跟我结婚了。”
周逸文诧异:“怎么说?不是刚才还好好的吗?”
“世事无常。”
“你太悲观了。”
“我心里清楚,他是不会同我结婚了。”
“你确定他爱你吗?”
于卉卉疑惑:“也许吧?”
“连你自己都不肯定?”
“大概我不肯定的是,我还爱不爱他。”
周逸文不作声。
于卉卉忽然跳起来道:“逸文,我要去找徐源,向他解释清楚,我们原计划于四月结婚呢。”
周逸文待要说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只好随她去了,她第二次将他一个人丢下,然而,他苦笑想,谁让自己晚了一步?现在也只好这样了。
于卉卉慌不择路,那花园酒店设着人工池塘,假山,山间小路阶梯做成,她穿捷径去取车,冷不防被台阶绊到,骨碌碌的滚下山去,幸好那山不高,她抓到一棵树,挣扎着站起来。
因才下过雨,她滚了一身泥,身上的丝裙子粘乎乎贴在腿上,头发散乱,她也顾不得。爬起来不声不响走去停车场,上了车子才发现忘记拿手袋,手机也没有。开动了车子,不知道要去哪里。
徐源会去哪里?她竟然不知道他在业余会去哪里,她总是等他下班去吃饭,然后散步一回,各自回去休息。她恐惧那个隐隐的直觉——他们早已并不相爱。
她只好将车开去他公司楼下,看那灯亮着,她上去敲门,却只有几个加班的员工,看到她惊讶不已,以为她招人打劫。她也不解释,看徐源不在,就下来,坐在大厦台阶上等。
然而一直等到凌晨,整栋大楼的灯全部熄灭,也不见有人走回这栋大楼。
她坐在路边,偶尔有三两烂仔走过,向她吹口哨,她呆着眼看着大楼门口,也不理他们,脑海里一片混乱。
那三两人只在她周围逗留,她忽然站起来,向那几个人走去,他们在昏黄路灯下看到她一身烂泥,面无表情,倒吓了一跳,因站住不出声。
她站在他们面前,看着其中一位说:“有烟吗?”
那人迟疑着摸出一支烟给她。
她接过去,夹在手上,又看着那人,不说话。
那人又拿出打火机,给她点上。
她破着脚,吸一口烟,又回到原来的位置,继续坐下来。
那几个人看了看她,悄悄走了。
大厦保安看她坐在那里抽完一支烟,没有要走的意思,便走出来问她:“小姐,你等人?”
“是。”
保安不再说话,在她身边坐下来。
她看到他是一个十分年轻的人,像个孩子,大约十八九岁。
她呆看着他,说:“你害怕吗?”
“我不怕。没有什么比现在更安全。”
她无言以对,也或者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大概这个人是太寂寞了,才走过来跟她说话。
但是她只觉得往事种种如一场梦幻,一切都这么的脆弱,没有什么是牢不可破的,而这场梦由她自己编织,再由她自己打碎。
她忽然问他:“你的理想是什么?”
他缅腆地一笑说:“我女朋友在工厂里做事,天天要加班,很辛苦又受气。我打算攒够了钱,回乡造一所房子,跟她结婚。我们都不喜欢城市。”
于卉卉听到,忽然觉得自己其实已经走得太远,回不了头。如果让她现在回到家乡,她做不到的,所谓家乡,不过是一种回忆中存在的东西吧。
她站起来跟他说:“我要走了。”
“你不等人了吗?”
“不等了。”
她的腿这时越来越痛,只好一捌一瘸地走去拿车,路上不小心踢到一个乞丐,那人嘴里咕噜一声,两只手伸出来像枯树枝一样,他伸了个懒腰。
于卉卉冷着脸向前走,夜的温度冰寒彻骨。她看到路灯一直在前面延伸,仿佛没有尽头。这一种时刻,她忽然想起那天,初到小姨家,忘记了是出去做什么,总之回来已经很晚,在路上她发现一个始终跟着她的影子,待她停住,那影子也停住不动,她行,那影子也行,总是与她保持着不远也不近的距离,无声无息,像一种吞噬之前的观察,又像是一种保护,或者那人还在犹豫——许多事原本发生在一念之间。
可是现在她终于形单影只,孤立无援,她真正是一个人了。她轻轻闭紧嘴巴,那一个因要结婚而产生的小小问号,已经被她扯直。
她回到住处,将自己清洁干净,细细查看自己身上的伤口,找来药水,一一包扎好。然后来到阳台,用手轻轻抚摸那些仙人掌,内心有一种久违的感觉,甚至可以说是快乐的,原来,她只有在真正一个人的时候,才是快乐的。她最爱的,只是她自己。
她回忆起许多小小的细节。想起父亲眉毛上有一根眉毛是白色的,长得很长,每次剪去,很快便又长长,想起外婆的枝形烛台,每当她一觉睡醒,那些烛台已经滴满烛泪,又想起那一个骑自行车摔跤的夏日黄昏,她摔在地上站不起来,一个约四十岁的女人将她扶起,那女人身上有一种动物的气息,那种活生生的带给人安全感的气息,她从未在另一个女人身上闻到过……
于卉卉的脑袋像是自动过滤器,将今天晚上的事情一概滤去,沉浸在往事中。
不知道时间是什么时候,只觉得天空越来越黑,感觉像一只口袋在一点一点地收紧,直至将所有的光都收去,整个世界漆黑一片。
她坐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回忆过去的前半生。
一个声音说:“你后悔吗?”
另一个声音回答:“不后悔。”
“假如让你回到六岁,你会做些什么?”
“仍然不会变,生存,尽量生活得好一些。”
“那么你此时还有什么疑惑呢?”
“我怀疑我向往的感情,不能与我的生活共存。”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生活怎好算其中一样?”
“人生在世,就是这般不完美。许多人终生不曾得到过爱情。”
“然则我应知足吗?不,我想兼得。”
“你太贪心。且方法过激。”
于卉卉省视自己的内心,是否她行为偏激导致她失去徐源,然而她想,如若她不先下手为强,只怕很快遭殃,她于卉卉并没有九条命,两姐妹加起来只得两条命。她不后悔。
黎明似乎永远不会来,天永恒不会亮。她在阳台上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