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里他十分懊丧，还很怪怨自己，但他很快为自己辩解起来：事实并不是如此，如果要把我的思想记录下来，女人那点成就感简直算不了什么，谁知道呢，我的思想里很可能有着比《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更高深的哲理。但是飞速运转的思维总是大于我的记录速度，我认为想的快乐大于记录的快乐，记录要具体而连贯，还要有逻辑性，还要论证，还要选择语言，又繁琐又辛苦，哪儿比得上我这样天马行空，没有顾忌和责任的浮想，人生的“大好时光”当然是我这样的。但是男人觉得女人已经能够认识到时间问题，就说明女人已经发生了质的飞跃，他不能再像从前那样忽视女人的所作所为，两个人在一起生活，必定要互相受些影响，男人认为女人质的飞跃，多少与平日里自己对她的耳濡目染有关，心里面禁不住有些得意，有时候就故意在女人面前咳下嗓门，然后进入沉思状，女人奇怪地看他一眼，眼光里充满怜悯和鄙夷。
但事情确实被男人言中，生活在有一天突然发生了转变。那一天，女人进门时不再上气不接下气，而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进了屋在屋中央发了会呆，突然拎起那只放在角落的布袋，扔进了楼梯口的垃圾道里。男人有些吃惊，侧着耳朵等待布袋落地的声音，但因为楼层太高，男人几乎没有听到什么声音。对于这个布袋突然消失的命运，男人深有感慨，但还未来得及在脑际里进行长篇大论，女人就走到了他的面前，侧着脸神秘地对他：“要出大事了。你要当心，别怪我没警告过你。”
从此之后，十楼Ｄ座的时光就变得漫长起来，没有了女人的慌里慌张，整个屋子变得异常寂静。男人有时从外部打量它，觉得它已经从整座楼脱离出去了，像一座荒废的茅舍茕立于辟远的郊外。房间里的声音越来越低微，女人几乎整天不说一句话，大把大把的时间都被用来沉思默想。女人不再喜欢灯光，家里的灯泡都换成了最小瓦数，夜晚更加昏暗迷蒙与恍惚，女人说这种氛围能带给她前行并找到光亮的暗示，事实上女人自那天起很少再出门。女人好像忘记了过去的时光，对于过去的忙忙碌碌只字不提，仿佛从未发生过，脸上的表情越发冷淡与坚硬。男人对女人的冷淡与坚硬刚开始很满意，认为女人这样子显得十分脱俗和特立独行，但后来的发现让他感到危机重重，女人看他的眼神时常含着嘲讽与戏谑，像是看穿了他什么，却又不屑说出。
男人开始觊觎女人的一举一动。他不明白是什么原因导致了女人的突变，但丝毫不觉着奇怪，甚至认为这是一件必然的事情。
“也许她厌倦了忙碌，她原本就是内心更甚于外在的人，只是这些年她不知怎么就卷到了那些俗事里，也许是因为太无聊了，但是风风火火之后，她感到了更大的无聊，只是表面上装得充满热情。一个要强地近乎顽固的女人。”男人对女人的变化做了自己的推理。
但是一段时间后，女人思维的细密程度与运转速度大大超过他的承受力范围，有时他一个人坐在阴暗里，望着从女人房间里露出的微光，望久了，就会有一些不安一点点地清晰起来。他觉得有些吃力，他感到自己驾驭不住女人的沉默不语了，以前那些自信现在变得躲闪与拘谨。但他似乎已经患上了强迫症，从前他只关心自己的所想，现在注意力完全集中在女人身上。男人在这种锻炼里进步神速，同时也一天天变得忧心忡忡，甚至惊慌失措。
一天中午，女人一边削手里的苹果，一边沉浸在对一个人物的遐想当中。男人突然从另一间屋子里跑过来，紧张地瞪着她，不做任何解释就背诵起了什么：“屎克郎转世之后，成为屎克郎先生，屎克郎先生是一个爱思考的人，这一次他发现自己上辈子与同类们争来抢去的不过是屎，想到这一点，他觉得此刻自己浑身散发着屎味。这种幻觉一天天固执起来，他还发现不仅仅只在他的身上，有时他走在白哗哗的阳光下，或者骑着自行车在人流中穿行，屎味突然就从某个人的身上传来。为此，他跟同情自己一样，同情起这些人来，眼睛里不觉生出了许多悲伤，想到大家同病相连，造化弄人，前生是个屎克郎，此生也未逃脱屎克郎的命运。”
女人惊喜地看着男人，男人在背诵中语调幽秘又黯淡，感情丝毫没有过度，语言组织得流畅简洁。她想到自己也许真是和男人相通的，不然的话，男人怎么能够这么到位地背诵出她两分钟前心里的所想呢。这段话正是女人在一边削苹果时一边想到的，想到“命运”的时候，她的思维突然中断了，这是时常发生的事情，正在这个中断的空当，男人冲到她的面前，为她背诵了自己刚才脑际里的一切。女人忍不住内心的欣喜，像是一位作家聆听完别人对她作品丝毫没有误读的朗读，女人低下头咬着苹果，完全沉浸在这种被阅读的快乐里。男人羞愧地转过身走了，他感到巨大的失落，他觉得自己完全被外人所掌控，他已经很久没有体会到自己的大好时光了。
女人看出了男人的沮丧，表现出一丝怜悯，她邀请男人与她一起讨论屎克郎先生的外貌、体形、爱好，以及性格里的缺陷等问题，女人说她决定开始创作，屎克郎先生将是她作品里的一位男主人公。但男人思维呆板，语言乏味，女人顿时没了兴致，便低下头一心一意往脸上贴苹果皮，但是女人突然冒出一句话来：
“你接连在几个晚上不停地说梦话，昨天晚上像是跟一个人激烈地争吵，你很少表现得那样慷慨激昂，令我对你刮目相看。”
“那个人你应该认识，我不是在做梦，我只是把你所梦见的说出来而已。”男人仍然是很沮丧的，一句话说得慢慢吞吞，有气无力。女人猛然烦躁起来，一把扯下贴在脸上的苹果皮，气呼呼走出了房间。
以后这样的事就经常发生了，他们之间不时发生一些争吵。比如男人指出女人煮面条时注意力要集中，因为面条不是经常被煮过了头，就是女人对着扑锅的面汤出神发呆。为了证明女人注意力不集中的不必要性，男人常常举例说明，比如最近的这次面汤扑锅事件，当时女人出神因为某段音乐里的一个急板节奏困扰了她，女人认为这个地方该用中速，这样能够让作品的情感向深处推进，但事实恰好相反，这个急板出现得完全出乎意料，女人百思不得其解。男人认为女人思考此类问题要分清时间和地点，就像分清面条解决的是肠胃问题，音乐解决的是精神问题，男人觉得女人过多地将非理性纳入思考，这对于思考是非常有害的。而女人对男人的这些高谈阔论多数时间不予理睬或蚩之以鼻，女人认为男人觊觎她的一举一动是更不理性的非理性。
这天中午女人坐在阳台上的躺椅里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半明半暗，女人睁开眼睛时看到了男人毛孔粗大的鼻子和鼻子周围油腻的皮肤。男人拿着毛毯正想给她盖上。男人看见她醒了，叹了口气，声音很低落：
“我感到很疲倦，刚才你睁开眼的瞬间，我竟然希望你永远睡下去，不再醒来，这样我也就解脱了。”
“那样你的生活不是少了许多乐趣吗？你是一个以此为乐的人，你想想，你每天看到的是一个多么不可思议的世界。”女人很喜欢在这种光线下说话。
“但我仅仅是一个普通人，我并不能将开豁赋予我所看到的，虽然我无所作为，但在心里，我卷入了我所看到的一切，像在泥淖里挣扎。刚才你又做梦了，你梦见自己赤身裸体，羞愧难当，却发现没有人强迫你赤身裸体，完全是自己所为。我看到了你的梦，我有了生理冲动，你看……。”男人用手指指腰下。
“这是个很严重的问题，无穷无尽的梦困扰着我，每一个都寓意重重。我多次在白天陌生的场景里感到一种可怕的熟悉，都和我的梦有关。”女人的眼睛很迷茫。
男人不看女人的眼睛，自顾自说：“有一个男人你梦见过他多次。但每次他都逃跑了，惹得你很伤心。凭我的直觉，那个男人的思想比你更要混乱，因为他从来不在你的梦里说一句话，他把自己隐藏得很深。他的眼睛，令我有些迟疑，我分不清是善良还是仇恨。”
“你过于看重这个细节了。这个细节现在对我来说毫无生气，在我的梦里，这个细节可以说是微不足道的。”女人感到自己在撒谎。
“一切将继续下去。”男人很断定。
“我们对自己是无能为力的，你希望我永远睡下去便说明了你的无能为力。但这些我似乎曾经警告过你。事情是难以预料的。”
女人说完这句话，两人就陷入了深深的沉默。
这天晚上，女人和男人做了多年来的一次爱。
半夜里女人突然醒了，女人怎样琢磨也想不起醒来的原因，她并没有做梦，是多年来难得的一次好觉，黑茫茫的，什么也不知道。所以醒来的时候觉得难以置信。她听到一些风声，还想起楼下丁香花开得很烂，有一株开着红花的树，她叫不出名字，夹在几棵桃树之间，小区里的狗和小区之外的猫常出没在那里。她无缘无故想起了这些琐事，觉得很无聊，但又没有办法再让自己睡去。夜的寂静让她的大脑越加清醒。男人黄昏时说的话蓦地浮上来，“一切将继续下去”。女人的身体无端地躁热起来。男人的话使她心烦气燥，男人说出了事实，一切将继续下去，包括她的思维混乱，夜里多梦，也包括男人对她的觊觎。虽然女人并不烦感自己思维混乱夜里多梦，也不介意男人对她的觊觎，甚至对此抱有看热闹的心理，但想到一种状态要无休止地持续下去，多少让她感到乏味，况且男人因为对她的觊觎正在迅速地衰老。在一段时间里，她忘记了自己曾有过忙忙碌碌的经历，这天晚上，她突然想起了一切，“一切都是有所预谋的，事情绝不会无缘无故地来到”，她在心里对自己说。
女人觉得自己从前的忙碌，被事物所牵绊，与现在被混乱的思想，变幻无穷的梦所牵绊是有没有区别的，都是为了拉着她走入一个深不可测的黑暗，有一个神秘的人操纵着她，推着她踏上这条道路。而她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不喜欢，她顺其自然，就到了今天这种状态。至于男人，她说不太清楚，她只知道男人大概和她一样被人推上了这条道路，除了越来越多的沮丧和狼狈，男人也是没有什么办法的。但男人是要面子的，这种要面子反而使男人陷入了更可怜的境地。
女人突然感到了彻骨的寂寞，那寂寞一点点往外渗，渗得她皮肤发青发紫，浑身冰冷，猛地她就打了两个响亮的喷嚏。想到这里，女人翻起身子，向男人的房间走去，脚下软绵绵的，像踏着厚厚的云团。
黑暗里，男人看到了女人全部的思想，女人走过来的时候，他无声地接纳了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