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他们说我们的命运和风在一起。风？是啊，他们说当风以这种方式吹拂，某一件事情就会发生，当它以另外的方式刮起，就会发生另外一些事情。真会发生另外一些事情吗？显然，这里面存在着许多疑虑。那风果真是为我们而吹的吗？这是我们必须去问的问题。我们是否为这风做好了准备？我们能知道这风会带给我们什么吗？我们是否愿意接受风的给予，或者当我们发现风时，甚至知道它会给予什么？我们会发现吗？我们是否愿意让风以所有的方式吹拂，吹透我们的心？风会了解我们吗？看来，有许多疑虑需要去询问。我们是否愿意让风对我们歌唱？让我们整个的身体去倾听？当风召唤之时，我们是否愿意前往？这风是否能吹进我们的心灵？
被我们承接？我们能否给予风向我们索求的东西？我们是否愿意让我们前行？我们恐惧这风吗？我们是否愿意去我们害怕去的地方？风是否会向我们提问？这是一个问题。我们是否与风亲密？风是否会对我们大多数人提出问题，我们是否愿意听见风的歌唱，是否对风的提问做出回应？我们是否用歌唱来回应，我们能否用歌唱来回应，不仅歌唱，而且用一种清晰的声音？我们问道，这可能吗？我们是否愿意不断去回答，用我们整个的身体继续去追寻？现在，我们是否知道我们为什么歌唱？是的，我们这样问道，将来我们也会知道为什么吗？是的。
事物
我们怎样知道
因为我们知道自己由大地而生。看这青草。银白和褐色的一块块土地。被风吹蚀。青草反映出泥土中所有的生命。光。草需要泥土的滋养。它的根深插在大地上。
一块块银白色的土地。像我们头发中一块块白色的疤痕。
被岁月风蚀。鸟低低地飞过草原。飞过藨草地。猫尾，蓑衣草，灯心草，芦苇，飞过沼泽。因为我们知道我们由大地而生。短暂如青草。潮湿如黏泥。我们的细胞充满了水分。如水洼中的泥土。由于潮湿，石南属植物生长在这里。水藓漂浮在水面，水淤积在池中。在那些河流消失的地方。大地被熔岩的流动，或被冰川缓慢的移动塑造。因为我们知道我们由大地而生，如大地一样被以前经历的事物所形成。我们母亲的生活。她告诉我她的生活究竟是什么。是我在她手上看见的事物。关节中的钙，当她为我的裙子锁边时所产生的疼痛。那是些为我缝制的衣服。草丛、芦苇、蓑衣草在池塘边疯长，沼泽跨越时光，变成干涸，越过无数个世纪，正在消失的浮游生物、溜走的甲壳虫、蛤蟆、蚯蚓、寄生虫，我们此刻看见的在池塘中漂浮的东西，游弋的鱼，飞近水面的鸟。这是只长有猩红色翅膀的鸟，是只长有黄色喉头的鸟。美丽的歌唱。歌声像长笛一样悠扬。像管弦乐队中的大提琴。
我们心中的管弦乐队。我们想象中的交响乐。我们理想中的音乐。我们想成为什么。我们祖母的生活。我们猜想她们会成为什么。她告诉我她曾经想要成为的人。曾经想要去做的事情。她说她想在舞台上去扮演一个角色。
去写作。她给我看她结婚以前写的那些故事。我出生以前。当我们曾经是过，如我们曾经所是，我们想象过，我们为什么要出生。我们想象过她当时想象过的躺在水面之下的东西，这沉静的水，没有从岩石上流下的水，缺乏空气，细菌、霉菌栖息在水底，没有阳光，没有绿色的身体，没有自由的空气，沼气的气味，我们也许会在这泥淖中迷失自己，让我们深陷其中，这儿的背叛，我们用声音呼救，没有人倾听，沉寂无声，我们来自大地，回到大地，泥土覆盖着我们，我们把自己遗弃在这里，霉菌、细菌、鱼，每一样东西都在争夺这里的空气，甲虫在呼吸池塘的水面往上冒泡的空气，蚊虫用它们的吸管接触水面，鱼用身体外面的鳃吸取水面上的空气，空气被吸进昆虫身上细小的毛孔，它们聚集在植物根茎的空间，储藏在叶子组织的缝隙，每一样东西都在这儿争夺光，包着薄皮的茎和叶，树叶分开形成更大的面积，无限多的气孔，在浅水中生长的高大的植物，它们都对着阳光开放；在岸边浅水中生长的丛林，纵横交错的根茎，粗糙的树叶，鹪鹩的隐居之所，秧鸡、麻、红羽画眉筑巢的地方。藏在水生植物中的鱼，昆虫与蜗牛的卵，蛹壳，幼虫，若虫和蝲蛄。
阳光泻进植物，被吸入鱼的体内，吸入红羽画眉的身体，进入霉菌、细菌，进入大地，因为我们知道我们由大地而生，因为我们知道光通过我们来传播，水通过我们而运动，一切都在运动，万物都在变化，女儿返回她们的母亲。她总会回来。
从黑暗中回来。大地再次变绿。所以，我们为能感受到这些事物而感动。动物的身体被埋葬在地下，这身体腐烂又去催生播下的种子。被举起的那捆谷子静静地对着我们。她的梦，我知道，她说，她的梦就像我写下的这些言辞会继续活在我的身体中。这证词，这陈述，这可能的形式。我们梦想将要成为的东西。我们为之努力的东西。
我们已经点燃了欲望的东西。那总是要回来的东西。对我来说，她是什么，我们说，对于我，她是什么，不要转过你的头，我们对他们说，他们是试图为我们命名的人，是试图使我们分开的人，当我们告诉你这件事时，不要转过你的头，我们说，和当时的我相比，她是何等的瘦小，我们试图告诉你，为了她，我那时的感觉是多么的温柔，我们说，仿佛她是我的女儿，仿佛我认为我身上已经永远失去的某些部分又重新回到了我的身上，我们说，然后狂热地抱住她，我们要让你倾听，你把你的头转开，试图让我们安静下来，你把你自己和这个我们耗尽的夜晚分开，但我们只想让你倾听，我们说，不要假装你没有听见我们相互说的话语，我们说，当她回到我身边，我回到她身边时，对她来说，我变小了，面对她的肉体，我的脸变得温柔，那整个夜晚，她就像母亲对女儿一样抱着我，就仿佛她自己的某个部分已经回来，因为我们知道我们由大地而生，我们知道这些意义会对你产生影响，我们说，凝视最少的注释，我们说，几乎不能理解的忧伤的时刻，我告诉她，权力的雄辩，那些成串的日常的理由，声音的原理，把婴儿的头放进摇篮，那些哭泣，我在她身体里听见的哭声，我们一起相知的岁月，我知道这些意义会影响你，我们说，我们捧在我们手中的星星以及它们的光，这光会告诉鸟儿它们身在何处，这是引导这些鸟儿来到这里的同一束光，是那束通过它我们可以想象自己就在这些鸟儿身体里的光，通过它，我们想象我们与鸟儿一道贴近草原，低空飞翔，用一片片草叶，一根根芦苇构筑我们像吊床一样的巢。我们站在沼泽的边缘。
不敢进一步靠近。与之保持一定的距离。透过草丛注视这些鸟。小心不让它们惊飞。当它们到来时，开始是雄鸟，乌黑发亮，肩头上一片红色的羽毛，当它们展开翅膀时，黑色的身子就会突然亮出一种让人惊愕不已的红色调。开始是雄鸟，然后是冬天一起飞来，加入到它们之中的雌鸟。雌鸟长着黄色的喉部，棕色和黑色的翅膀，眼睛四周非常光亮。此刻，它们全都在呼叫。呼叫或者歌唱。如大提琴一样，歌声清脆、欢畅。
我们像大提琴一样想象，用我们的心来制作大提琴，我们想象过这提琴，就像我们想象过那个囚徒，制造过束缚，或决定这些鸟将会面临一种什么样的命运，就像我们发明了毒药，发明了牢笼，此刻，我们站在沼泽的边缘不敢靠近，允许它们与我们保持一定的距离，仅仅用我们的思想，我们的心来洞悉它们的奥秘，尽管我们能够接近这只画眉，尽管我们可以把她关在笼里，尽管我们能够用我们的意志、用我们想象出来的束缚来折磨它，但这只鸟仍然不会属于我们，它也许会死去，在这一刻，心脏停止跳动，身子变得僵硬，我们也许会撕开它的翅膀，剖开它的身子，割下那些我们想看的器官，但这只画眉仍不会属于我们，我们仍会一无所获。即使我们让它活着，训练它呆在房子里。修剪它的翅膀。
训练它站在我们的指头上，即使我们饲养它，给它水，但这仍然不是那只我们捕捉的画眉，因为那只画眉，此刻正飞过我们的头顶，它的歌声使我们想起了长笛，它随星群迁移，栖息在芦苇和灯心草中，营造一个像吊床一样的巢穴，它生活在鸟群中，啁啾于草丛，这生灵不属于我们的手，我们不能控制它，对于这个我们已经驯服的生灵，我们已使它呆在我们家中的生灵，我们必须创造一个新的名字来称呼它。因为我们不能去创造这只画眉，所以我们说，我们只是创造了它的名字。我们承认，我们从来就没有创造过我们自己。她说，我祖母的身体现在已成了大地的一部分。仅仅现在，我们才为自己命了名。仅仅现在，当我们想起昙花一现的自己时，我们才吐出了这些断断续续的音节。我们列举出我们所是的一切。我们了解我们自己。我们知道我们由大地而生。
我们知道这大地由我们而生。因为我们了解我们自己。
我们是自然。我们是理解自然的自然。我们是拥有自然之观念的自然。哭泣的自然。对自然讲述着自然的自然。
红翼画眉飞进我们的心中，飞进我们灵魂的视野里。我们看见她飞翔的弧形轨迹。我们测量弧形的椭圆。我们预言它的顶点。我们惊愕，感动，飞翔。我们注视她那与风交涉的翅膀，空气的本质，它的元素，以及这些元素的元素，清点那些在另外的存在中发现的元素，海胆的刺，墨水，纸张，我们的骨骼，我们舌头的肉体，用它来发出“画眉”的声音，我们用来倾听的耳朵，跟踪她飞翔轨迹的眼睛。然而画眉并没有飞进我们的心中，她只是耽留在我们心之外的某个地方，她甚至远离了我们的视线，按她自己意愿的路径在飞翔，她写道，墨水从她的笔中流在纸上，她认为，她的话语与这只鸟毫无关联，除非，她想，当她呼吸在这鸟儿飞过的空气中，除非，她想，当草丛需要鸟儿的身体去传播它的种子，当大地需要青草，当我们被大地所造，她说，草丛中的阳光才会渗入鸟儿的身体，才会进入我们的心，她在这纸上书写，那阳光才会从你的眼睛涌进我的眼睛。你的眼睛。你的眼睛。太阳在你的眼睛里。
我让你微笑。你的双唇开启。阳光涌进你的嘴唇。是否是我让阳光流进你的口中？我把我的嘴唇贴在你的嘴唇上。挡住那光。把它吸进身体。我把舌头放在你的嘴里，你的嘴唇紧贴着我的舌头，我的身体被光充满，被光充满，由于这光而战栗，你让我战栗不已，你使这大地的运动进入我的心，你充满了我，你用声音把我充满，难道那是我哭喊出的声音？你心中的阳光使我的呼吸歌唱，歌唱你的名字，对你来说，你的名字是一个美丽的称谓，我会亲吻你的躯骨，把我的牙齿放在你的身体上，乳白色的微光，白，我咀嚼你美丽的名字，我在你的心中，我被你心中的光充满，我无拘无束，光使我的皮肤消失，我在光中消融，充满你的光，通过我而闪烁，通过我们的上颚让你成形，天空，云朵，雷声，雨，滂沱的雨，一滴滴倾注下来，撒满大地，渗入土中，深，更深地流进你的心田，进入这大地最深根部上那些最细的毛孔，进入漂流的绿色心脏，进入绿色的树叶，使其生长，它们长成一种丰庶，长成苔藓，蕨蒺，它们开花，和谐，它们开花，仙客来属的植物，你用你的耳朵，用你的耳朵，呼唤它们的姓名，这声音在我的喉咙里回响，我在你耳朵里呼吸，你的眼睛，你的眼睛不停地注视，不断地观看，你的眼睛在倾述，倾述那光，那光。
她写道，当我让这鸟儿飞向她自己的目标，当这鸟儿按照她自己的心愿轨迹飞翔，来自这鸟儿的光就会进入我的身体，当我看见她美丽飞翔的轨迹，我就会对她充满爱恋，当我看见，看见她飞翔的轨迹，我就会与她一道飞翔，用我的心进入她的身体，听任自己，在一瞬间死去，活在这鸟儿的身体中，没有她，我无法生存，就仿佛她身体的一部分会进入我女儿的身体，因为我知道我由大地而生，就像我母亲的手由大地而生，就像她的梦来自于大地，我知道的一切，我在大地上了解的一切，这鸟的身体，这纸，这笔，这些手，这述说的舌头，我知道的一切通过大地与我交谈，我渴望告诉你，你也是大地，当我们彼此谈论我们所知道的一切，你就会听到：那光存在在我们的心中。
这些文字是为我们中的那些人而写的，她们的话语没有人倾听，她们的言辞被剽窃，被抹杀，她们被剥夺了话语的权利，被人视为不能发声的哑子，甚至是蚯蚓，水生动物，海绵。
这些文字写给我们那些敢于说出自己心声的人。
同时，我满怀爱意把此书献给艾德里安娜·里奇，为了她的友谊和她的话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