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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中篇小说 调研员(周云和)(6)

汪二爷说:我这是木匠戴枷,自作自受。当初要是把你们的劝告听进去,就不会有今天这个下场。算求了,过了的事不谈了。今天打电话给你,主要是约你到龙抱山去。龙抱山真的值得一去,这几天有空吗?

房地产商项老板想在我们报纸上办一个专版,约好明上午采访。但想到汪二爷才受了处分,我应该陪他去散散心;更何况汪二爷当调研员后,已经三次约我到龙抱山,我都因为有事推了,要是再推就说不过去了。于是我打定主意,给项老板另约采访时间;即使他因我爽约不办专版了,不外乎少一笔收入而已。好吧,明天就去。我毫不犹豫地说。

仲秋的天气,好得如同情人的怀抱。我们坐着小车,沿着弯弯曲曲的山区公路悠悠然然地走着。我本想问汪二爷对县上的一些人和事的看法,想起何心宇说过马师傅的嘴巴不关风,领导们在车上谈点什么事,他听了憋不住爱到处讲,我得小心一点;同时,也怕谈这个题目,让汪二爷往受处分的事上联想,弄得心情不愉快,我主动找轻松愉快话题同他聊:哎,汪二爷,听说你有一次开会,把小姐请到主席台上坐,真的有这回事吗?

有。汪二爷拿过一瓶矿泉水,拧开盖子喝了一口,盖上,捏在手里说,是前年下半年的事了。那天,我正在县上召开的农业产业结构调整会上讲话,接到市药材公司宪经理的电话,说他和公司白书记来县上找我谈开发药材基地的事,已经到了。我心想他来建中药材基地,正是调整农业结构内容,要是方便,请他在会上讲几句,给我们鼓鼓劲。我就让他到会场找我。他来了,三个人,有一个二十来岁的女的,我心想是他们公司的业务员,台上又空着几个座位,就叫他们都到台上坐。不一会儿,有人递来纸条,说台上坐的那个女的,是市里一家歌厅的坐台小姐。

我正在喝矿泉水,听了汪二爷讲到这里,差一点把嘴里的水笑得喷了出来:真是滑稽荒唐得可以。那你怎么办呢?

汪二爷说,看到纸条后,我悄悄叫坐在身旁的农业局毕局长,出去给我的婆娘打一个电话,说有急事让她赶快到会场上来一下。我继续讲我的话。没得好久,婆娘来了,我对她说,你把这位小妹带起出去耍一会儿。婆娘就把小姐领走了。事后,我扎扎实实地说求宪经理一顿。

开了一个国际玩笑啊你。我笑着说。之后,沉默下去。要是以往,汪二爷不会等口空,会把龙门阵一个接一个地摆下去,显然有重重心事压着。我想让气氛轻松一些,主动找话题跟他谈。

汪二爷,你怎么老爱往龙抱山跑呢?我问。

汪二爷足足闷了有五公里路长一段时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我也说求不清楚,总觉得去一回龙抱山,心头就惭愧一回。

一个疑问雾团一样扑向我:有啥子惭愧的呢?

啥子?你想想,一个尼姑,无权无势,靠自己磨嘴皮子,硬是把一个只有半间的烂庙子,维修扩建成今天那样的宏大规模,让那么多人在那里游山玩水,嬉哈打笑;我堂堂一个大男人,好歹还当过几天准县太爷,竟然连一个尼姑都不如,你能不惭愧?

我沉吟地点点头:就是。

你不晓得,任尼姑化缘修那个庙子,吃了好多苦头哦。汪二爷说,开始的时候,任尼姑到城里头来化缘,有人说她是搞封建迷信活动,镇派出所把她抓来关求了半个月,放出去后她仍然到处化缘。汇报到县公安局,县公安局派人把庙子给她拆了,拆了后她又偷偷再修。后来思想解放一些了,信仰自由,才没求管她了,直到今天她把庙子修成那个规模。最让我记得住的是,我跟任尼姑攀谈,你受了那么多委屈,还舍生忘死修庙子做啥?她说,一个人,一辈子,人家记得住你的,不是你官大官小,钱多钱少,是你修了多少阴功德泽,做了多少善事善举。

这个任尼姑,高人啊。我听后很感动,真切地意识到龙抱山这一趟来对了,哪怕项老板的专版不办了,我也丝毫不后悔。我打定主意,一定好好找任尼姑摆摆龙门阵。

聊着走着,马师傅突然把车速减了下来。抬头看,有一个男人,站在公路旁,手像成都人民南路毛主席塑像一样挥着。男人四十多岁,穿一件蓝黄绿杠相间的T恤,灰短裤,他身后跟着几个人,还有几个像抓坏人似的迎着我们的车子飞奔而来。近处有一座大青瓦房,院坝里的人像赶集或开会一样稠密。

要拦路抢劫?我心头一紧。掉头看汪二爷,他眉头紧紧地皱着,对我、也像是对马师傅说:这里是红岩村,那个人是村里的阎主任。车停到他面前去,看他啥求事。

我问:就是与大山村争水械斗的那个红岩村?

汪二爷“嗯”了一声。

马师傅慢慢把车停在阎主任为首的人群面前,落下车窗玻璃探出头问:有事?

阎主任手抚车窗玻璃,把头探进车里,惊喜道:哎呀,汪二爷,你来了啊?我正要找你呢。

汪二爷说:啥求事?

阎主任眼睛轱辘一转道:我们遇到一件麻烦,汪二爷,下车来给我们解决一下吧。

原来,汪二爷的车牌是44号,进入红岩村地界,被一个村民看见,给阎主任打去电话。阎主任听说汪二爷的车来了,马上跑到公路上来拦,借口“下车解决问题”,其实是拦我们下车吃午饭。汪二爷知道阎主任的意思后,坚持要走。阎主任说:汪二爷,在我的地盘上,我说了算。他手一挥道,上,把车给我抬到院坝里去。蜂拥而至的人伸出手来,一个汉子吼了一声一、二、三!大家一发力,轻飘飘地就把小车抬到了阎主任的院坝里,我们还在小车里哩。院坝和公路隔着一道沟,一个小斜坡。阎主任拍着手上的泥巴,对着汪二爷笑呵呵地说:你开得下来就走吧。

那天正好阎主任的父亲七十大寿。汪二爷去了,阎主任的父亲高兴得满脸皱纹鸡爪菊一样盛开,直说起仙风了,起仙风了。阎主任当然不是专门请我们去给他父亲祝寿的,是我们碰巧。阎主任为啥那么热情?他说,那一次他们与大山村争水发生械斗,明明是大山村偷截他们村从大山村地界上的堰沟里流过来的水,是大山村输理。可大山村有人在长河市当官,刘书记、苏县长竟然偏袒大山村,指使县公安局来红岩村抓“带头闹事者”。是汪二爷替他们说了话,“板子不要乱求打”,才没有来抓走“带头闹事者”。汪二爷“下课”,村干部们想组织起来进城去看望的,怕影响不好,心想汪二爷总有一天会下乡到这里来,就没到县里去,结果前两次汪二爷去龙抱山,车子过了他们才晓得。这次汪二爷又挨了处分,他们都替汪二爷鸣不平,但大政策在那里,不知道如何去安慰汪二爷,没想今天汪二爷来了,能不截拦下来喝一杯吗?

开席了。正屋摆了五桌,正中间那桌为首席,为寿星与珍贵客人所设。面对大门那一方为上方,也称上八位,坐两人。上八位第一个座位为首席,一般为家族或亲友中威望最高的人所坐。按理,阎父年纪大,又是寿星,当然该坐上八位的首席。阎父却坚持要让汪二爷坐首席,我坐上八位。我当然不能去坐,汪二爷也努力推脱。但阎父坚持自己意见。阎主任说恭敬不如从命。几经推辞,最后汪二爷坐了首席,阎父坐上方第二个位置,我和马师傅坐左方,力支书和阎主任的姑爷坐右方,阎主任和他的一个叔子坐下方。

席间,大家频频向汪二爷敬酒。本桌的敬完,另外一桌来;正屋的敬罢,院坝里的来。都找得出理由,都是真心真意,不喝不行。我也跟着“沾光”,最后我们全被放翻,包括马师傅,在红岩村歇了一夜。

后来听马师傅说,他本来没喝,见汪二爷要被灌醉,便站出来帮他喝,结果沾了杯子就脱不了干系。

第二天,经过泥坝村,又遇上一群人把车拦住不准走,仍然是这个村的村主任带的头,非要留着吃了中午饭才准走。大家听说汪二爷来了,提着鸡,抱着鹅,纷纷撵到村主任家里来看望汪二爷。那个曾给汪二爷下跪的王二娘,拄着一根棍子,竟然提来一块舍不得吃的老腊肉。汪二爷羞愧万端地说:本想给你们做一件好事,结果力不从心,都不好意思见你们了,还拿来这么多东西,我更不好意思了。说着,眼里涌出了泪花子。王二娘望着汪二爷颤巍巍地说:你心里想到了,我们就满意了。今天修不起,没关系,总有一天修得起。

中午,村主任把他父亲窖藏了十多年都舍不得喝的老酒都拿出来喝了。重新上路,汪二爷头枕在车子靠背上,双手环抱胸前,一直闷闷不乐。我知道他是为没帮小沟村和泥坝村人修好桥而心里难受,惶然不知怎么打破僵局。他突然侧过脸来盯着我突兀地问:你真的跟钱市长的关系好?我不解地看着他:怎么嘛?他仍然直视着我:能不能引荐我见他一下?

我心一沉。原来我说帮他找钱市长谈谈他的事情,求得领导的理解和帮助,他坚决不同意,现在没有职务、光头没耳朵后想通了?可以。我说。

他说:王二娘的老腊肉让我无脸见人,我现在要像上班一样死皮赖脸地找有关领导,讨口要饭求爹爹告奶奶都要帮小沟村和泥坝村把那座桥修起。朋友用在刀刃上,你除了把你同市里有关头头脑脑的关系贡献出来,引荐给我,还请你帮我写一篇文章,反映两个村村民无桥的痛苦,对当地经济发展制约的严重,以及修桥的重大意义等等。

这无疑是给我出了一道难题。汪二爷不懂,这是该领导调研文章做的事,新闻通讯是报道不出来。但我不好拂他为民请命的美意,我应该助他一臂之力,为泥坝村村主任家里吃到的十多年的窖藏美酒,为那么多淳朴厚道的村民看望汪二爷的热情,更为汪二爷,不,是为我心里磐石般沉重的歉疚。我说一定协助你写一篇情况调查,向有关领导和部门反映小沟村和泥坝村无桥的痛苦,有桥的重要。

汪二爷大概意识到什么,问:不能登报?

我肯定地回答道:不能。

汪二爷问:能不能写成内参?

我想了想道:可以考虑。你有没有这两个村的有关材料?

汪二爷说:没求得。他扭过头望着我道,这样,我们干脆不去龙抱山了,我陪你去小沟村和泥坝村搞一个调查,写成内参,我好拿着去找上级领导和部门帮他们争取修桥项目。

我有一点犹豫,因为我想好了要好好找任尼姑摆龙门阵的,小沟村和泥坝村可以另外抽时间去嘛。转念一想,我是陪汪二爷出来散心的,只要他觉得这比去龙抱山更有意义,我有啥不可以放弃的呢?于是我说:可以。

掉头。汪二爷对马师傅说。

马师傅缓缓地把车停在路旁,双手仍然把在方向盘上,望着前方不言不语,似乎在让汪二爷考虑,是不是收回刚才的决定。

汪二爷没开腔,僵持了一阵,摸出烟,点上,吸了一口,看马师傅要做一点啥子名堂出来。

马师傅从汪二爷的神态中,可能感受到了一种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的果决,忍不住好心相劝道:俗话说,拔了毛的凤凰不如鸡,没在台上了,说话没人听,办事没人理,还去操这个心做啥子?不要到时候像当安全责任人一样,把自己装进笼子里,我劝你还是去龙抱山吧。

马师傅的说法有一定道理。我注意看汪二爷,他黝黑的眉峰针扎着似的一抖,脸色陡然乌天黑地,狂风大作。我按我的性格猜想,汪二爷要把失意以来窝在心里的火,借这当口铺天盖地地发泄出来。但盛夏天的风雨,来得快也去得快,很快汪二爷脸上就风消雨停,太阳复出,僵死的笑容,又如春风里的涟漪,生动地荡漾在那张宽阔的脸上:嗯,马师傅说得对,凤凰拔了毛不如鸡,社会就求这样现实,今天在台上,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明天下台了,就成了天津有名的包子狗不理。但你只说对一半;还有一半是,凤凰就是凤凰,拔了毛也不会变种成鸡。我就不信,一个尼姑端起钵钵化缘都能修一座大庙子,我毕竟还当过几天副县长,认识的人比她多,缘比她好化,难道还不如一个尼姑,修求不起一座桥!

汪二爷的话柔中有刚,放在马师傅脸上的目光,由柔软如水逐渐变得坚硬如刀。马师傅可能意识到说漏了嘴,忙说:我还不清楚汪二爷吗,要办的事,还没听说办不到的,随之缓缓倒车掉头,向着泥坝村开去。

我会心地笑笑。随着车身的摇晃,我的思绪悠悠然飘飞起来,挂在我们报社编辑部罗主任给我说的那一番话的树枝上:真的主流意识不大可能接纳汪二爷这个人物?

原刊责编 谢欣 本刊责编 鲁太光

【作者简介】 周云和:四川江安人,四川省作协全委委员,宜宾市作协主席。已出版小说、散文、报告文学等专著14部;另在《中国作家》《散文选刊》等各级报刊发表小说、报告文学、散文近百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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