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又有过多次的拒绝，心里说了一个理由，嘴上却觉得它不中听。“总得给它弄件像样的外衣吧。”我这样跟自己说。于是，便开始精心编织理由。当那个无中生有的理由编织妥当的时候，我的灵魂，也已被冥冥中的鞭子鞭笞得皮开肉绽……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不再为拒绝编织理由了？我说不清。总之，是我勇敢地解救了自己。我仔细关照着自己内心那份金子般的感觉，谛听它传递给我的确切消息，按照它指出的方向，我嗅到了发源于生命的珍贵芬芳……我已然学会将自己摆在一个无须说出理由的拒绝面前，从容地微笑。
我多么欣悦！因为我在痴愚地捆缚了自己那么多年之后，终于给自己松了绑。
17.一个女人的“欣赏史”
我友，善谈。一日偶然与她聊起“欣赏”这个话题，女友慨然坦言自己对异性的“欣赏史”——懵懂孩童的时候，性别意识刚刚萌芽，当然是欣赏“父亲级”的成熟男人，觉得他就是天。那时候的欣赏，其实更像是膜拜，教徒对神灵的膜拜。膜拜的心十分空落，以为自己今生都不可能获得与他平齐的机会，他会永远领跑你，只给你一个遥不可及的后背。
待到长成一个会想葱茏心事的少女，自然要欣赏帅气的男孩儿。追星的日子特别甜美，把那人某时某刻的眼神千回百转地想了又想、忆了又忆，模仿它，玩味它，整个人都陷了进去，不能自拔。情窦初开的心，暗许着身边的某个美少年，喜欢看他被老师叫到黑板前做题的样子，喜欢看他因为蹿个儿太快而稍稍显短的裤腿，就算他遵从老师的指令从自己手里收走了一个作业本，也要把他取本子的动作一次次回味琢磨，试图从中挖掘出一些别样的意味。那时的欣赏，其实是羞于告人的爱恋。一棵隐秘的植物，疯长了很久，又无声无息地凋零，在不为人知的伤感中，成泥，成灰。
初为人妻的时候，欣赏温柔浪漫的男人。看电视剧里的女人被爱她的男人万般宠爱地拥吻，心里不免生出哀怨，以为自己的那个他，总是欠缺那么一点点。闲时，就喜欢做这样的梦：隆冬时节，世界粉妆玉砌，一个人忧郁地走在无垠的雪野，突然，一架飞机在身后抛落数万枝玫瑰！鲜艳的花，以百态千姿委身雪的怀抱。而那空投玫瑰的人，依然惴惴不安地揣想着这样的举动究竟可不可以打动你的芳心！能生出这般创意又甘愿为你一掷千金的男人，多么有趣味，多么有情调！——你看，那时的欣赏，其实是一种虚荣的渴慕，喜欢让人以自己为圆心画圆，不相信自己的容颜盖不过一代佳丽，不相信自己的魅力抵不过一座城池。自恋的心，带着一些莫可名状的跋扈，叹着气，与庸俗的日子绝望地拉锯。
到现在，开始欣赏优秀卓越、会做事的男人。突然就特别爱看一个小木匠用刨子刨平一块木板时的娴熟与自信，爱看某成功人士把酒临风、指点江山、笑谈欲将巍巍昆仑“裁为三截”时的大气与儒雅。评判身边的男人，居然可以对他容貌的美丑视而不见，对他有没有浪漫情怀忽略不计，只是紧紧盯着他制作的精彩别致的网页，盯着他起草的文采四溢的文稿，盯着他与对手谈判时从容镇定的目光，盯着他得志时、失意时宠辱不惊的神态。应该说，这时的欣赏，才称得上是真正的欣赏。作别了孩童时期的盲目，少女时期的浅薄，少妇时期的虚妄，繁花凋尽，唯剩本真。
——瞧，这就是一个女人的“欣赏史”。你不要期盼超越任何一个阶段，也不要梦想永驻在其中任何一个时期，上帝偏爱你，才让你尝尽人间百味，你若不想辜负，就请悉心品尝。
18.栖在唇齿之间的字
那个字轻悄地栖在你的唇齿之间，仿佛一阵风来，就可以把它吹落。
欲要玩笑着说出口。曾经，那个字恰如随意折叠的纸飞机，想要让它飞向谁，就嬉笑着朝着谁的方向抛掷。好风凭借力，送入伊人怀。眼看着飞机撞毁了一个人的庄肃，得逞的心，却充溢着报复的快感。可如今，你所有的纸张都已被岁月无情没收。你只能眼睁睁看着，那载了谑语的纸飞机殷勤传递别人心灵的消息。
欲要郑重地说出口。毕竟，是一个值得珍惜的人。无数次在心中用了朗读经典读物的调子说着那个字，宫殿的华美，庙宇的庄严，全都赶来装饰这个字。原以为就可以这样雍容地剖白自己的那个祈愿了，岂料竟生出膜拜的惶恐。惴惴的心，在这个豪光四射的字面前逡巡，不敢造次地开口，唯恐亵渎了那无与伦比的神圣。
时光倒流。
一个春天，人间的春天，缘分开了一树热闹的花。谁都以为那不过是一处春的闲笔，谁都没有料到这棵树能用心地将一枚果子带到秋天。但那果子分明就在枝头招摇了。你已认定，坠落成了它无可逃遁的命运。但它却坚持着，接纳成熟，拒绝腐烂。它痴痴等待一个最佳时机，裹挟着香艳欲滴的相思，着陆。
那首在心底低回的歌，启迪你说“找一个字代替”。你找了，反反复复，寻寻觅觅。你经营文字，可以毫不费力地找到那个字的同义词、近义词。你拨亮了这些词，如同拨亮生命的烛光。你试着遣它们去照耀另一颗心，走向你遥迢的路。然而，你的眸子先于那些词黯淡了。你唤回了它们，因为你发现了这些“替身”的蹩脚。
面对着一双早已窥破了你心迹的眼睛，你玩着并不高明的花招。你选择了一个绝对安全的话题，絮絮地说着，目光灼灼，灵魂却已游离。你想着自己咽下的苦，想着不对等的思恋，想着在下雪天曾拥炉念一个人的好，想着在下雨天曾临窗怨一个人的过……你的眼泪涌上来，却竭力睁大了眼睛，不让眨动惊落那劝不回去的晶莹。
那个抵在舌尖上的字，不是不可以滑落，而你却执意含着它，无非是想维护一处既有的风景。一点点的改变，一丝丝的逆转，都可能使那风景面目全非。你虔心祈祷，数千个日子过去，让你的风景依然如初。你珍惜“熟悉”，却是一个愿意枕着“熟悉”做“陌生”的梦的人。
——甜蜜的折磨，虚妄的揣想，无端的泪流，这些，无不源于栖在你唇齿之间的那个字。咽下去是坚忍，吐出来是勇毅，幻化掉是超脱，却偏偏不能。那个字，被你长久地含在唇齿之间，咽不下，吐不出，化不掉。你所能做的，似乎只有一任清泪般的语句点点飘落在这纸页之上，慢慢、慢慢洇透你不肯凋败的心事……
19.繁漪的眼神
这是话剧团的一位导演讲的故事——二十多年前，“四人帮”被粉碎，我们做导演的终于可以忙点儿自己想忙的事了。我打算重新排演曹禺先生的《雷雨》——这个剧以前是我们话剧团的“看家戏”。别的演员都选好了，就是饰演周繁漪的演员定不下来。你知道，周繁漪这个角色历来是考验女演员优劣的试金石。团里的女演员们都跃跃欲试，连“侍萍”和“四凤”都有意争抢这个角色。最后，我使用了一个挺有实力的中年女演员，可以说，我把赌注都下在她身上了。那个女演员上装后看上去很理想，可以说外形是没挑了。可是，几天下来我就发现，这个繁漪选得不成功。我跟她讲，她要饰演的是一个受过一些新式教育的旧式女子形象，她敢爱敢恨，困兽犹斗，她自称既不是周冲的母亲，也不是周朴园的妻子，骨子里，她只在意一种角色，那就是周萍的情妇。这个身穿镶灰花边黑色旗袍的女人，眼神应该是哀怨中有怒火，强悍中有柔情，阴鸷中有热望。但是，我们这个“憨大姐”看周萍时的眼神，总也跳不出妈妈看儿子的眼神，或者是姐姐看弟弟的眼神。“错了！”我一次次冲着她咆哮，恨不得立刻变成个女的把这个不开窍的东西换下来。我一遍遍跟她说戏，甚至一遍遍给她示范繁漪看周萍时的复杂眼神。但是，她一做就走样。那目光纯净得像是从周冲的眼里射出来的。我彻底绝望了。最后，我不得不让她和侍萍调换了角色。
二十年后的现在，我又开始排演新版《雷雨》。一水的新人，都是刚从戏剧学院毕业的学生。我记取了二十年前的教训，下大气力先挑选繁漪。我把团里的女演员一个个过了一遍，最后，终于敲定了繁漪的理想人选。那是一个悟性很高的女演员，一点就透，我暗自欢喜选对了角色。可是，几天后我就发现了问题。我发现这个新繁漪的眼神里有一种太过轻佻的东西。她看周朴园时的目光和看周萍时的目光同样热辣，热辣到勾魂摄魄的地步！“错了！”我冲着她咆哮。我说：“你给我记住，周繁漪不是个荡妇，她是曹禺先生‘怀着尊敬的心情来哀悼’的一个不幸的女人！”像二十年前一样，我一遍遍跟这个女演员说戏，甚至一遍遍给她示范繁漪看周萍时的复杂眼神。但是，她也是一做准走样。看着她毫无内涵却极具挑逗功夫的眼神，我突然怀念起二十年前那个不开窍的女演员纯净的目光来……真的，我宁愿看到一个女人的眼神难以企及繁漪的蕴藉，也不愿看到一个女人的眼神无端超越了繁漪的风骚。
20.我消化过一个沙漠
“世上本无沙漠，我每想你一次，上帝就落下一粒沙，于是就有了撒哈拉。”
漫漫旅途，满眼是苍凉的风景，我偎坐在靠窗的座位上，借着黄昏的天光，把这条信息输入了手机。我在拼写第一个字时就明白该让谁来读它——当然是你，也只能是你。我多么喜欢这几个句子，它硬是给我满眼的苍凉镀上了一层暖色。我按下一串熟悉的号码，却在“确定”键上犹豫起来。我暗笑自己：“怎么，不敢发了吗？”鼓动着那颗怯懦的心，我让手指回到那个键上。我知道，只要我轻轻一按，远方的你顷刻就能读到这条信息。在那个杂栽了各种树木的大院里，你也许正在散步，秋叶偶尔坠落一片两片，轻拍你的肩，黄昏的色彩在你富有雕塑感的颊上生动地流淌。就在这个时候，你的手机震动起来（你永远喜欢把手机设置成震动的提示方式），你按下一个键，开始阅读信息。看到“撒哈拉”时，你笑了，或许还会跟上一句“太夸张了吧”。但是，你定然舍不得删除那条“夸张”的信息，你留着它，用来暖你的屏。
想得太多了，想得太细了，心迷醉在一个个虚幻的影像中不能自拔。
慢慢地，我关闭了手机。那一条信息随着一个未被确定的号码无声地逃遁。再开机时，已是了无印痕。
后来，我在晃晃的冬阳下见到了你。我的手机像一个讨嫌的记忆老人，固执地提醒我他曾历经过的陈旧故事——“世上本无沙漠，我每想你一次，上帝就落下一粒沙，于是就有了撒哈拉。”我兀自笑起来。你问：“笑什么？”我说：“笑我自己——我消化过一个沙漠。”
真的呢，表白了，又咋样？你注定走不出那个杂栽了各种树木的院子，我也应该学会在寂寞的旅途中温柔地唱歌。
一次思念一粒沙，谁造就过一个隐秘的“撒哈拉”？谁在自己的沙漠外极目远眺？谁可以被幻想的醇醪轻易醉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