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纷乱的灵堂里熏烟萦绕,所见之处尽是一片缟素惨白颜色,漆黑的棺木停放在正中分外显眼,伴随着低沉细碎饮泣之声,到处弥漫着令人难受的压抑气息。
数不清的男女老少进进出出,晃得眼花又没一个认识,却并不妨碍耳边千遍一律响着“节哀顺变”四个字的安慰,这繁复的一切都让已经在地上跪了一个多时辰的梅芊芊备感疲累,两条腿都跪得发麻没了感觉。
一连好几天昏头转向的折腾换了谁都有些吃不消,但偏偏她不能脱身,只能对诸多来人进行近乎机械的回应,时不时还得装模作样饮泣几声,再用袖子擦去眼角边好不容易下死劲儿挤出来的几滴眼泪。
唉,没办法,谁叫她死了“爹”了,不整点悲痛欲绝的小模样怎么糊弄过去。
一认知到这一点,一身重孝的梅芊芊立马又是感到一阵直冲脑仁儿的抽疼,恨不能装昏过去。
人倒霉起来喝水都塞牙,这话真是半点不假,不然哪有人想她这样,霉事那是一桩接一桩,而且还一次比一次来得稀奇古怪。
本来在她原来的世界,“穿越”这档子事已经见怪不怪,但机率毕竟不比出国移民高多少,所以她之前也压根没想过自己竟也有幸凑上一回热闹。
只可惜世界没那么多先知,否则她早就去买彩票了,没准能给养育她成人的孤儿院留下一笔经费,而不是想如今这样毫无生理及心理准备就发派而来。
想她自小孤苦无依凡事只能独自打拼,芳龄逼近一枝花仍未遇到惜花人,又逢年前大龄失业,境况颇是凄凉。左思右想不得其法,新年只好巴巴地到寺庙祈福转运,好容易求了支“柳暗花明”的卦签,她正暗自高兴终于时来运转,却好死不死光顾着开心没看好脚下,一个踩错直接滚落长长的石阶,还未等她恢复意识便已经自动进入了“穿越”模式。
穿越也就罢了,又那曾想得到她才一睁眼,就被身边古装打扮的“家人”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苦劝什么“老爷已经仙去,小姐一定要保重身体切莫过度悲伤”之类的话,直接就给她安排了个因相依为命的父亲去世悲痛过度,而一口气没上来昏死半天险些一并共赴阴曹的苦命弱女角色。紧接着,便上演了眼下的停灵吊唁状况,事情发展之快极度考验她的应变能力。
这究竟是要闹哪样啊!
那一刻,因饱读网络文学而具备充分穿越常识的她倒不难理解自己的际遇,只是忍不住慨叹自己实在父母缘薄,竟是连个冒牌老爹也没能在他活着时见上一面。
但既来之则安之,梅芊芊也不是个认死理的人,深知按照惯例穿越的事情既然发生了,就鲜少有能穿回去的。那也就意味这不管她愿不愿意,也只能在这个也不知打哪冒出来的“大亚皇朝”捣鼓完她的下半辈子,打起精神努力适应新身份自然也就成了她的当务之急。
也罢也罢,反正在原来的世界她也是没人没物混得够糟心的,倒也没什么值得她念念不舍,如今既然不来也来了,也好歹混着试试看了。
被生活锻炼得心理素质如同小强一般的梅芊芊,如此再三安慰自己,抹了抹并不存在的泪水,一边偷偷打量着眼前这些前来吊唁的陌生熟人近邻们,一边在心里反复默念着她这几天旁敲侧鼓打探到的信息,生怕自己一个大意露出无法挽回的破绽。
如今她穿越到的这户禾田镇梅姓人家算得上是个书香门第,只是一贯人丁不旺,刚过世的父亲梅公明寒窗多年一心上进,奈何一直止步于秀才之上,为了生计只好当了名教书先生,靠着祖上传下来的几亩薄田收租和束修收入,维持一家人生活倒也尚可。
然而这梅公明命里颇有些克妻之嫌,原配夫人早年生下女儿梅芊芊后一直产后失调,没几年就丢下夫女西去,后来又娶进了一位带着儿子的年少寡妇,却也没能过上几年和乐日子便再度成了鳏夫。至此梅公明便死了再娶之心,满门子心思都放在了女儿梅芊芊和继子梅小勇身上,并一个老仆人,一家人日子过得也算安稳。只是如今他这么一去,留下个十九岁的女儿和七岁的继子,没有了个能拿主意的主心骨,家里难免越发显得凋零难支。
对于这等境况,自然会惹来外人的一点同情,却也有不少七姑八婶们看似好意关心实则近乎伤口上洒盐的议论,各种明明不该在这时候不该在当事人面前嘀咕的话语,仍旧如在耳边驱之不去的蚊子一样碎碎传来。
“可怜见的,本来打小就没了母亲,如今连父亲也不在了,这往后的日子可怎生过得啊。”
“可不是,本来家里就不富裕,还有个拖油瓶要养着,又有个半百老奴要吃饭,一个没依没靠的女流之辈管着事可不轻松。”
“十九岁快二十的年岁也不好找婆家了,可家里这么点底子也招不来像样儿的上门女婿,往后也艰难了。”
“------”
这些事情都和你们有什么相干,拜托帮不了忙就不要多嘴,要发表你们的同情麻烦也请走远几步再说好不,这不诚心让人听着糟心。
梅芊芊对这些三姑六婆肆无忌惮的说三道四好生厌烦,若是换了以前按她的性子早就发飙了,无奈她如今顶着别人的马甲过日子总不好太出格,只好强自忍耐着,同时不忘握了握身旁小弟弟的偏冷小手,及时给这个她们口中的“拖油瓶”小可怜此刻最需要的安慰。
身旁这个年仅七岁,此时和自己一般披麻戴孝的小家伙,尽管勉力装出一副无所畏惧的小男子汉模样,但稚嫩的眼神中仍然流露出掩盖不住的不安,显然对自己即将下来的日子无所依从,这等早熟而又透着彷徨的神情让梅芊芊看着很是不忍。
为了能尽可能不引起身边人的怀疑,她已经在最短时间内摸清了梅家的大概情况,晓得眼前这个面目可爱的弟弟梅小勇是六年前随丧夫的后娘一同来到的梅家继子,自然和她这个马甲的主人并无半点血缘关系,他本姓为萧,后娘为了让他更好的融入梅家便给他改了梅姓。
本来按说他打小在梅家长大,没有子嗣的梅公明也早已经把他当成亲生儿子,与女儿一般对待没有内外亲疏之分,但在世俗人眼里难免仍是有所不同。尤其现在梅家没了家主少了份收入,家境眼看着越发不济,便少不得有好事者猜测他这个身上没有半点梅家骨血的外人,会不会被自身难保的梅芊芊逐出门去。
小孩子都是非常敏感的,虽然没有将担心诉之于口,但对未来的担心便是瞎子也看得出来,只是倔强紧紧抿着嘴硬撑着,偏生那些爱多嘴的家伙们还这样没心没肺地往他伤口上撒盐巴,真是让人看着就来气。
跪在梅小勇旁边的梅家老佣人老六叔年迈耳背,对她们的议论没有听得十分真切,但也明显觉察到他的异样,满脸疑惑看向当家小姐梅芊芊,想从她的反应里找寻些许因由。
梅芊芊在原来的世界里本也是个孤儿,自然最是体会得了那种飘泊无依的凄苦,当下压着嗓子用既不突兀又能让该听到的人听个清楚的声响,紧握着小家伙的手向他表明立场道。“别听不相干的人胡说八道,你也是姓梅的,你娘当初带着你入了我们家里便是一家人了。如今这世上最亲的人便是你我姐弟二人,无论如何姐姐不会不管你的,只要我还有一口干饭就不会让你喝粥。”有没有血缘又有什么关系,感情好才是真的好,再说就算再穷她也做不出为省两口米粮,把个不能自立的小孩子置之不理的缺德事。
她这番话既是说与梅小勇听,更是说与那些好事者知晓,当下让那些多嘴多舌的家伙顿时住了嘴脸上一阵枉做小人的尴尬之色。
“姐------我------”梅芊芊斩钉截铁的话给了梅小勇一颗定心丸,小人儿眼睛顿时红了红,心里说不出的温暖和感激。
“傻小子,什么客套生分话儿都不用说了,姐姐照顾弟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脑袋瓜别胡思乱想。”瞧着他这小模样梅芊芊很难不母爱泛滥,更是越发坚定要保护照顾好这个家的打算,她就不信在好歹有房有田的情况下还会混得比以前差。
一想到自己误打误撞竟然混到了“农妇山泉有点田”的境地,梅芊芊精神当即不由为之一振,梅家的这一陇破屋两亩瘦田,在她这个三无霉女眼里宛如金山银海一般,一扫流落在此人生路不熟的窘困,大有绝处逢生之感。
其实这也难怪她如此满足,实在是在她原来的世界里“房子”这个物事太过贵重,几乎都成了个人价值的最终体现,以至于她换了个新环境脑筋儿一时还转不过来,理所当然认为自己总算是摆脱了一贫如洗的生活,因而忍不住暗自高兴起来。
“嗯。”梅小勇自然猜不到梅芊芊此刻是怎样一副心思,他很是听话用力点了点头没再多说,神色恢复如常,默默低着头往面前的火盆里给故去的继父烧纸钱,好一个小大人的持重模样。
事已至此,梅芊芊已经彻底接受了自己将要在这个世界生活下去的事实,并且开始盘算起日后的小日子来了。
“好了好了,帮不上忙的妇道人家就不要在此多嘴,该回家带孩子的带孩子,该做饭的做饭,都赶紧回去吧,没得都挤在这儿倒叫先人不得清净。”梅公明虽然只是一介秀才穷教书,但在禾田这种朴实小地方读书人还是很受敬重的,故而此趟当地保长也来帮忙操办他的丧事,听得那些长舌妇们在此多嘴也甚为不悦,便以权威身份一锤定音。“如今天气渐热棺木不能久放,大伙儿帮忙早早的把事儿都办好,明早就该让梅先生入土为安了。”
看着这对毫无血缘年岁又相差许多的姐弟如此友爱互相扶持,而保长也发了话,前来吊唁的众人也不好再出挑拨之言,该上香的上香该帮忙的帮忙,准备着明天一大早就把梅公明的棺木抬进山里安葬,便算了了一件白事。
幸好,看来这保长为人还挺不错,她也省得在这节骨眼上去和她们多做计较。
正当梅芊芊暗自庆幸有保长主持公道,事情合该顺利无阻之际,门外传来了一把让人未见其人但闻其声就心生不喜的沙哑声音,腔调甚是夸张。
“我的好阿爹啊,你怎么就去得这么突然呢,儿子这才收到消息,巴巴儿的赶来给你老人家送终了。”
此言一响,当如平地一声雷,瞬间打破了灵堂上肃穆悲戚气氛。
咦?怎么冒出个“儿子”来了,这又是什么情况?
梅芊芊手中帕子一紧,一下子楞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