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直觉没有错,猴子说的那个“姓项的武警排长”就是项帅。
项帅就是驻守二十一沟监狱的武警排长这个事实,算不上什么戏剧性。项帅参军当武警是五六年前的事,他随部队进驻二十一沟监狱也有两年多了,而我是初来乍到。身为军人,他应该知道他无权向狱内的群众开枪,虽然我是他的杀父仇人。当然,不能向我这样的人开枪,对于项帅是十二万分遗憾的事,这严重抵触了他暴烈的性格,并一点点削去那性格的棱角,使其变形。沾点戏剧性的是,项帅手下的一名战士半年前复员,在老家的乡镇企业做保安,监守自盗,被判十二年刑,就在我们隔壁的号舍。
这群众叫党忠烈。党忠烈入狱之后,为了与群众搞好关系,大肆贩卖高墙电网上面的机关和秘密。像“日常站岗挎枪,但不装子弹啦”,“警笛响起多少秒进入战斗状态”,“电网一般是不通电的”等等。卖完了,他又开始讲武警中的稀奇事儿。那个项帅的红毛线绕弹壳编红心的爱情故事,算是党忠烈讲的流传甚广的一个。
前年夏天,我们最北边的监墙外的公路边,也就是佛足山小拇趾外侧再靠后一点的一个只有十几张床位的旅馆,来了一个陕北姑娘。这姑娘进了旅馆,对老板娘说:“我能不能给你打工?你管吃管住,我不要工钱。”老板娘不缺人手,不要。这姑娘就哭了。她说她的男朋友跟老乡去省城打工,钱花光了,被迫无奈,抢了一个洗脚房的女子,犯了罪,判了十一年,就在这墙里边。她说她跟自己的爱人青梅竹马。她说她的爱人在里边关多久,她就在这儿住多久。她说她跟她的爱人是山崩地裂、海枯石烂。她越说越快,像不打算叫听众听清一个字的名牌主持人。
老板娘的旅店经常投宿的都是来探监的“犯人家属”。因为路远,当天回不去,住一晚,第二天就走人。“家属”形形色色,老板娘见的多了,她皱起眉头,问:“他救过你的命?”
“没,没有。”姑娘噎了一下。
“救过你爹娘的命?”
“没,可是……”姑娘意识到老板娘的意图。
“那你吃了秤砣啦?!”老板娘从牙缝中拔出牙签,她的话音也多半是从牙缝中泄出来的。
老板不一样,他对老板娘挤了一下眉眼,说:“叫她送饭吧。”
李千菊有几分姿色,看上去也机灵。老板娘领会老板的意思:叫这丫头送饭,可以招揽更多的食客。
跨过公路,要爬很长一段坡,才能走到监墙底下。也就是说,那个小旅馆处于高坡上高高的监墙下方,这为在监墙上巡逻的武警预备了良好的观察视角。相对于几乎千篇一律的狱内情形,监墙外的景观更能吸引武警的眼球。毕竟,那儿时常有女人出入,还不时传来咯咯的笑声。顺着监墙向东再走一百多米,拐过一个武警岗楼,再走七十多米,经过一处篮球场,绕过一副单杠,一副双杠,一个沙坑,就到了武警营地的大门口。这些地方,都留下过项帅和李千菊的足迹。李千菊在这些地方认老乡,老乡又向李千菊介绍项帅,后来老乡成了“灯泡”,不好意思再出现在二人面前。
监区的大门跟武警营房的大门隔二十多米斜对着,营房与监门之间的路向二十一沟镇的方向延伸,在半道上汇入公路。两条路交会不远处有一个小天池,公路骑池而过。小天池一头大,一头小,顺理成章得名“葫芦湖”。葫芦湖被杨树、柳树环抱着,岸边芦苇丛生。
项帅与李千菊萌发爱情与葫芦湖无关。他们恋爱的过程中也极少踏足葫芦湖。只是,李千菊末了投湖自尽,却是有好几个目击者。目击者说,那是秋天的一个黄昏,他们看见“那女子”歪歪斜斜、踉踉跄跄从岔道上来到骑湖的那段公路,也就是桥上吧。后面还有个老头追着。“那女子”叫了一声,张开臂膀,燕子一样栽入湖中。“那女子”身条细溜,水花小得像蜻蜓点水。芦苇婆娑,夕阳斜照,逆影迷离,仙女飘逸。
那李千菊来到小旅馆打工,不是发誓等她的蹲大狱的情哥哥么?怎么转眼就斩断情缘,投向项帅的怀抱?
这要感谢那几个常来“葫芦湖”钓鱼戏水的小青年。小青年都不过二十岁,他们当中有在家待业的,有在外上学回家过暑假的,还有本地的高中生。他们听说李千菊的事儿,觉得新鲜,先是跑到小旅馆窥探,继而在李千菊送饭的半道上拦截骚扰。监墙下那段土坡蒿草丛生,半人多高,他们就埋伏在草丛中,待李千菊经过,猝然蹦出来吓她。没料想李千菊根本不害怕,把他们当小孩子一样训:“有娘生,没爹教的,碎碎的后生!回家写作业去!”
有句陕西话是这样说的:“小娃娃的鸡巴,越拨拉越硬。”
小青年们受了刺激,野性膨胀,他们一哄而上,动起手来,在李千菊身上胡乱摸揣。
李千菊惊叫几声,突然喊道:“停!”
小青年不停。
“我叫你们停下!”
那个小青年狂喊:“姥姥他娘!我不是后生!我是先生,我是先生!”
“先生”被李千菊的身体和气概震慑,以至于当夜失眠。那之后,他一个人在“葫芦湖”边叫一个家住湖畔的真正的小孩,去小旅馆为他点菜。
李千菊送菜送饭,拿了钱就回,根本不给“先生”插科打诨的机会。“先生”拦住李千菊的去路,说:“那天对不住,我没动手,我是好人。”
李千菊笑了。说:“好人好人,天天来馆子吃饭嘛。”说着,脚下不停,甩开了“先生”。
“先生”看着李千菊的屁股左扭一下,右扭一下,咽口口水,笑起来。
第二天,“先生”摘了一束野花,在山坡草丛的出口恭候。
这时,项帅出场了。
项帅腰间挎着手枪,军容威武,他俯视着脚下的“先生”,极尽斯文地说:“你个头蛮高,但是太瘦!”
“先生”吓了一跳,眯眼仰望监墙上的项帅,倒退两步,说:“你,你,你……”
项帅说:“千菊是我的未婚妻,不是你手上的野花,想采就采。”
其时,项帅已经通过李千菊的老乡与李千菊结交。部队有规定,武警可以谈恋爱,但仅限于家乡的女子,也就是说不能在军营谈恋爱。身为排长,项帅自然有所顾忌,跟李千菊约会躲躲闪闪。可是,后来听说了“先生”的事,军纪就被项帅抛到了九霄云外。
“先生”手搭凉棚,看清了监墙上的项帅,镇定下来。他挑战似的显现出自己的智慧,说:“你编排!你的未婚妻咋还打工送饭?这不可能。逻辑不通!”身为省城某大学二年级的学生,“先生”的确可以不被归入“小孩儿”之列。他说到了逻辑。
这时李千菊出现了。“先生”当下就问,说:“只要你说他说的是实情,我这把花就算是祝福你的。”
李千菊仰望了一下高高在上的项帅,叫了一声“帅哥哥”,然后笑着问“先生”:“他说啥?”
“先生”根本没有他自己吹嘘的那么大度,李千菊亲昵的一声“帅哥哥”,子弹似的击中了他的心。他甩下手中的野花,落荒而逃。
李千菊看看“先生”的背影,看看地上的野花,再看看监墙上的项帅,呵呵地笑起来:“你说啥?你说啥?你说啥?”她笑弯了腰,跺着脚:“快说快说……”
李千菊直起腰身的时候,监墙上的人没影了。
李千菊发现草丛中有动静的时候,她的身体已经被项帅扑住。项帅抱着她滚向草丛深处。
项帅迷上了李千菊。这种着迷的状态应该可以圈入爱情的范畴。若干年后,项帅从北广进修结业,他对新的女友冷杉说:“如果爱情不是一件美丽的东西,它为什么像竹笋一样顶开石板,像花儿一样迎风绽放?如果爱情不是足够诱惑,为什么明明身陷沼泽肌肤却涂满了快感?为什么叫我忘记了军纪,忘记了仇恨,忘记了整日围着宝函寺三叩九拜的我的母亲?!爱得越深,自我越浅。”
项帅无限洒脱地从高高的监墙上纵身一跃,挣脱了命运强加给他的生命轨迹。从此,曾经异常牢固的信念和价值观统统改变了。他犯错误了。
党忠烈说,恋爱中的项帅神魂颠倒,左鞋穿右脚,右鞋穿左脚,睡觉说梦话,大便不拿纸……完全经不住女人用身体制成的炮弹的攻击。
许多状况是项帅纵身一跃之前没有了解、来不及了解、更无法预料的:李千菊的父亲坚决反对她与犯罪入狱男友的爱情,因为那是一个“穷小子”。老人家说:“穷人才抢人,进大狱了吧!”老人家背着干粮千里迢迢来到二十一沟寻女。老人家在小旅馆找到了女儿,却撞上“先生”的父母与李千菊理论。原来,“先生”撇不下手中的野花,回家后便大病不起。“先生”的父亲是个小煤矿的矿主,从矿上回来见儿子害了相思病,根本不相信。过去曾有人介绍过几个女孩儿,“先生”都不正眼搭人家,这回是遇见仙女下凡了?“先生”的父亲为救儿子,向李千菊和随后赶到的李千菊的父亲开出了价码。
李千菊的父亲在老家曾经下井挖煤卖苦力养家,他知道矿主心黑,是剥削阶级,知道他们钱多。现在,人家说要娶自己的女儿做媳妇,还让自己当他们矿的副矿长。他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李千菊说,她已经怀了项帅的孩子,都有两个多月了。她还取出项帅用子弹壳、红毛线编的红心给她父亲看,说这是爱情。她父亲骂道:“你个贱货,蹬个穷小子,又挂上个兵娃子,这值几个钱?!这能吃能穿吗?!能当房子住吗?!”
李千菊捡起那颗红心,捧在怀里,奔向武警的营房。往武警营房去的路,正是李千菊平日经常送饭的路。体内爱情的火焰此刻转化成对父亲的怒火。她要立刻找到她的爱人,立刻与项帅结婚!
“先生”的父亲正率一伙人在武警的营房闹腾。这事惊动了中队的长官,长官已火速从中队队部赶到现场。“先生”的父亲咬定项帅恃强凌弱,欺压百姓,强抢民女!
李千菊的父亲追着女儿打,一路追到武警营地。李千菊见武警营地乱成一锅粥,却见不到项帅,便顺路继续奔逃,逃到拱桥上,身体失去平衡,栽进湖中。
李千菊被救起,送往二十一沟医院,死于流产大出血。
项帅背了个记大过处分,免去排长职务,调往另一个分队,也就是看守我们监区的三分队。我说过,项帅出现在我们监区的墙头,并不是蓄谋找我寻仇。
后来项帅在李千菊坠湖的水下捞起了那个弹壳红心,在我们监区执勤的时候,他失魂落魄,那宝贝不慎脱手,跌入山沟。那个弹壳红心没有碎,项帅的心碎了。
接下来就是猴子说的那场斗殴。铁幼军的族人重伤一人,轻伤两人。
公检法的公家人犯了错误,被开除、被治罪,人们喜欢送上两个字:“扒皮。”
项帅被“扒皮”了。武警中队的长官和更高的长官们对一贯表现良好、成绩优异的项帅猝然脱轨十分困惑。中队长官向上级长官归纳报告说:“完全是爱情惹的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