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纸上写字,通常都是晚饭后的时间。白天,我必须完成教育科任何一位政府指派的工作。比如组织几个小哨写标语、贴标语啦,布置会场啦,帮政府去另一个分监区取他刚才忘拿的水杯啦,安排烧锅炉的群众给政府预备洗澡水啦,等等。我很乐意被他们指派,更愿意在他们“正巧”赶到饭口时,为他们一展厨艺。另外,报纸的编辑、组稿等日常工作也得在白天完成。狱规有令,下午六点之后,任何群众不得串号子,更不能串监区。
最近监狱要搞“冬季篮球赛”,五个大监区各成立一支篮球队,在各监区自己的篮球场天天训练。文体活动,都归教育科管,我们积极配合宣传造势。马良行来了之后,还建议丁树成立一个专职的文艺队,逢年过节给群众演出,减压、活跃、丰富群众的“业余生活”。
我是在五监区的篮球场见到项帅的。
我远远地看着项帅在场上欢蹦乱跳,心境复杂而微妙。剃了光头,项帅的样子好像走形了,不怎么像项帅了。大概项帅也没适应光头的状态,人家出汗擦脖子,擦脸,他老是用手抹头。妹妹曾在信中说:“如果见到项帅,请把他当做你的兄弟吧!”那语气,似乎妹妹已经与项君完婚,项君成了我妹夫,项帅成了我们家的亲戚。我由此又想到了远在深圳的项明。而在二十一沟,跟项明有瓜葛的就是第五健。
“第五健!第五健咋不见了?”我忽然问身边的梅昊。
梅昊撅了一下他的婆婆下巴,指向禁闭室的方向。
怪不得也有段日子没见着钱在葆了。上次第五健踹了钱在葆一脚,被关了禁闭。
第五健给我讲了不少项明的故事。现在,该我报答一下第五健了。我炒了一份木耳肉丝,通过计春来送给第五健。我还逮着放风时间,溜到第五健的禁闭室门口,跟他谝,教他蹲禁闭的一些“要领”。经过铁幼军的门口,遇见他,我会叫声“大叔”,并不停留。大叔冲我笑笑,招招手,不说话,仿佛当初我们俩之间没有发生过什么事情。新近的情报显示,铁幼军属于政治犯。
当第五健发现我对项明的事情其实特别感兴趣时,便要求我每天来送个小炒。
我笑。
“他们不是说你家是大款嘛!”第五健很失望。
我哼了一声,告诉他,我的账上已经好几年没上过一分钱啦!
第五健咂吧几下嘴,叹口气,挠挠头,大概他后悔上一份木耳炒肉丝狼吞虎咽,猪八戒吃人参果,速度太快了吧。
“来日方长嘛。”我抚慰第五健。
第五健当初找我套近乎,本意是想交朋友。
我知道禁闭室的墙角高处装了窃听器,所以我叫第五健把脸拱在门上的小方窗上讲。第五健问为啥,我说我耳朵在一次爆炸中震聋了,也没绝聋,就是要凑近点儿才行。
也许,拿俞金花这辈子对佛的态度变化去类比她的大儿子项明对情爱和钱财的态度变化,是不恰当的。不过,项明在遇到姚奂芝之后,确实变得心无旁骛,专心致志了。这种变化曾令包括他自己在内的许多“道”上的朋友惊讶。这种情况的好处是,它修补、粘合了姚奂芝那颗破碎的心,使她在离开这个世界的最后时光里一直沐浴在爱情的甘霖之下。而这种情况的坏处,很明显是姚奂芝撇下了她的爱人,留下一杯令项明一辈子都喝不完的苦酒。
“那时,”第五健显然是指料理完姚奂芝的后事之后,他说,“项老板整天拉着我喝酒,人家香港的律师拿来财产继承文件,叫他签字,他拿起来就撕,两千多万哪,那家伙就当是赌了几把撕扑克牌一样。他翻来覆去地问我:‘你说,你会几种性交姿势?你认为哪一种可以代表爱情吗?!你知道哪一种代表爱情吗?!’我答不上来,他就用酒喷我的脸。”
第五健在深圳混迹四年有余。在他没有为姚奂芝、项明做私人保镖之前,坊间盛传项明是个“驴甚”。姚奂芝死后,项明的家具像被抽去了筋骨。
那一阵子,我比较兴奋,感觉项家三兄弟包围了我。因了妹妹的缘故,这三兄弟不但解去了仇家的武装,甚至都成了我的亲戚似的。我几乎是听了第五健讲一段项明,就跑一趟五监区。我在五监区挨着篮球场的舞台侧角远远地看项帅他们训练。已经是穿棉衣的时节了,他们活动开了,就脱得只剩下裤衩、背心。项帅更多的时候是赤膊上阵。项帅在他们球队的角色是前锋,他的底线跳投蛮准,突破也很犀利。不过,在训练的间歇,项帅往往是一个人坐在篮球上,神情呆滞,目光涣散。能进篮球队,是所有群众的梦想,那意味着至少一个多月不用下井、不用劳动,不用闷在分监区狭小的空间内,并且,还天天可以吃鸡蛋、吃肉,那是每年过生日才有的待遇。
比赛场设在我们监区的篮球场,组织统管比赛的教育科的狱内办公室就在那个“娱乐室”旁边,与我住的小屋相邻。
罗艳雄想与项帅“仇人相见”就没那么容易了,他属于第一监区,与项帅各在佛足的头趾和末趾,群众不许串监,罗艳雄又是几乎天天下井,平常根本不可能遇见项帅。他积极报名参加篮球队,一方面是可以提高待遇,更重要的是为了直接面对他的仇人项帅。
“你也有今天!”
罗艳雄在本队与项帅他们队开战之前,甚至在练球之前,在场地外面集结的时候,就说出了这句经典台词。
项帅是军人出身,训练有素,论打架,他有信心跟群众中的任何一位单挑。并且他在心理上占有轻蔑群众的优势,觉得自己虎落平阳,不屑与群众为伍。看见罗艳雄莫名其妙地耍横,他顶了两句。
“咋,没见过帅哥啊?!”“皮紧啊你!”
按说,处于公开场所,处于众多政府的目光之下,架是打不起来的。怎奈那罗艳雄早被别人大肆渲染的,他的李千菊被武警项帅糟踏的淫荡故事激怒。当他知道李千菊是“投湖自尽”的,便认定自己的马子是不忍“当兵的”强暴才以死抗拒。在井下,有一回罗艳雄听到有人哼哼那首小黄曲儿“当兵的,不是好东西,二把盒子他别在腰里……”,上去一拳就打飞了人家一颗牙齿。
现在,那个“当兵的”就站在他面前,他要打飞三十二颗,再卸一条腿儿。
群众渴望有哄闹的场面,那样可以刺激麻木的神经;政府呢,隔久没了人闹事,也闷得慌,看着事态扩大,然后断然制止,可以特别显示他们对局面的掌控能力。
“上!把狗日的屎打出来!”“就是这货奸淫少女!”“那李千菊多妙的女子啊,我见过一眼!”
罗艳雄他们监区的群众看着罗艳雄扑了上去,觉得自己也不能光说不练。上手!
项帅以一个军人的反应速度回应对方。罗艳雄显然不能三两下就讨着便宜。但是,罗艳雄气盛,舍生忘死。身后又有本队的人呐喊助威,不弄倒项帅,不打他个七窍生烟不罢休的势头。项帅一方的队友本来是偏向自己人项帅的,可经不住对方的群众威吓,尤其是其中有人喊出李千菊的名字,他们就发愣。在二十一沟,几乎所有的人都听过李千菊的故事。这样,形势便倒向一边。
当丁树的断喝通过舞台上的高音喇叭在人群背后响起的时候,群众忽地一下就闪开了。
“反啦?!”丁树站在舞台上,他背着双手,目光在人群中搜寻。
群众再退,罗艳雄和项帅便显现在中央。罗艳雄的身后有两个人架着。原来,上手的人也不都是冲着项帅。
在二十一沟,执行着严格的“三人互监”制。也许拼命拉劝罗艳雄的就是他们“互监”吧,他们担心事弄大了,自己担不起连带责任。而在这样的“公共”场所,事态很容易被控制,不像在迷宫一样的井下巷道中。所以,更多的人只是享受一下类似看电影、看戏那样的怡悦。
罗艳雄挣扎着怒吼:“我操你祖奶奶!”然后,竟哇哇地哭起来。
项帅扣上被扯开的棉衣襟,揉揉腮帮子,瞪着罗艳雄,大吐白气,说:“咋,我跟李千菊谈恋爱,是谈恋爱,咋?!”显然底气不足。他歪着脑袋,当年的虎狼之气已经所剩无几。这时也许只有我和他的管教才能看出项帅心灵的虚弱。
我站在丁树侧后方。台下面开打的时候,我正跟梅昊在舞台下面的右侧贴“比赛对阵成绩表”,听到动静,我跳上了舞台。
我曾设想过遭遇项帅的情形,推演过如果项帅如虎狼般向我扑来的一系列动作变化。我暗暗告诫自己,一定要像解放军那样“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当然,人家项帅毕竟是在军队的熔炉中锤炼过的,知道法律,知道分寸,他要是只是看着我呢?我能扛得住他子弹一样射过来的目光吗?我曾经梦见过项帅。梦中的项帅温文尔雅,像他的二哥项君。梦中的项帅对我说:“你的女朋友其实是我的女朋友,不过如果你确实离不开她,我也不跟你争。”我在梦中撒开了攥在手中的另一只手,回眼一看,竟然是“美人”。“美人”说:“我给你寄两封信,你回一封信,不公平吧,不绅士吧,不妥当吧。请允许我抱怨一下。”
我看清了歪垂着脑袋的项帅,我发现自己竟然双拳紧握。似乎与项帅斗殴的不是罗艳雄,而是我。
“仁哥,你的信。”小哨龇着一口暴牙,站在我身后,展开一个媚笑。
第五健说,项明的事他就知道那么多。后来项明辞了第五健,说:“要不我给你当保镖吧?!”再后来第五健的老婆生娃,他回到西安,在产房外面跟一个卖假药的动起手来。那卖假药的家伙气壮如牛,但不经打,躺在地上耍死狗。不经打归不经打,可人家有背景,通过一个什么鸟局长,找公安局长,又找检察院。第五健当年武术队的教练,托了几层关系,到派出所捞人,结果还是给第五健判了七年刑。
第五健说,他非常懊悔,当了几年保镖都没出过一次手,不知怎么一听说卖假药的,就觉得老婆吃的药都是假的,没出生的儿子也受到假药的毒害,情绪失控。干保镖,第一重要的就是保持镇定。猫操的东西,见鬼了。第五健说,儿子出生,他都没看上一眼。
我来到禁闭室的院子外面,正要跟值班的计春来打招呼,龇牙小哨又追了上来。
“干啥?”我拦住龇牙小哨,问。
“有一封第五健的信,政府让交给值班的班长。”龇牙小哨说。
“给我吧。”我知道关禁闭的人是无权收看家信的。家信往往成为政府“改造”“感化”的工具,要视情况,灵活运用。
龇牙小哨看着我。
龇牙小哨是在给之前让我加深印象,最好让我表现出一点欠了他人情的样子。
我笑了一下,然后马上拉下脸。
龇牙小哨很满意。通常,他一个月也见不到一次我的笑脸。
我自己的那封信是“晒雪”寄来的,我要等天黑了,回到自己的被窝里慢慢品尝。第五健的信得马上看。我想从第五健的家信中得到一些相关信息,验证一下他平日说的话到底有多少可信度。
我背靠第五健禁闭室的门,蹲下。把一截香肠举过头顶,第五健从窗口一把抓过香肠,大口嚼着,说:“喔,项明的事儿就……”
“项明回西安了。”我打断第五健,说,“他到你家找你,知道了你的事儿,他给了你老婆一些钱,让给孩子买奶粉。他还说过些时日,他会开车带着你老婆来二十一沟探望。他看他弟弟项帅,你老婆看你。”我抓着一根刚才在屋檐下撅的冰锥子,一边扎地皮,一边说。冰锥子在手心融化,水顺着冰锥子往下淌。手心发热。
“仁兄,你耍我玩啊?!”
我把第五健的信像举香肠一样举过头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