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紫荑闷闷不乐,沿廊庑漫自回至东厅别院,她屋里装饰未变,红木家具擦得光可照人。
床头柜上多了盏台灯,与屋里古典家具相得益彰。
台灯是王公馆的太太着人运来的,一并送来的还有西式烤箱、面包机、西洋钟,最新的缝纫机。
大奶奶刚见到这些黑漆漆冰冷之物时吓一跳,因看缝纫机长得像书桌,便命人搬到大老爷的书房里。
她的厢房只留下这盏台灯,灯打亮时,一片耀眼白光与寻常灯光蒙着灰黄气不同。
窗外溜进的日光冲击出春和的胸前丘壑,她的脸不似胸部突出,五官却也长开,外相敦厚,心地纯良,忠诚侍主。
她肉肉的手指揭开焚香的宝鼎去灰,香灰在日光下蚊虫般乱蹿,消失在她胸前。
三小姐送的红辣椒耳环却不在了。
春和弯着腰用小银匙掏着灰时有点出神,战事逼近,人心惶惶,到处是难民,唐府还保得住么。
然而听说唐府位于法租界无事,因而唐府依旧深沉地走在古板的节奏上。
紫荑问道:“昨天我看的英文书,记得放在五斗橱上,你可见着了?”
她回过神,忙合上宝鼎盖儿,起身拉直衣襟,一边捧着宝鼎往红木书桌边去,一边笑道:“姐姐,是我方才收进书柜里,因担心香灰沾在书皮上。姐姐要么,我现在取给姐姐。”
春和边说边将宝鼎捧于书案上,两手又在裤兜处揩干净,抽出大小姐常翻阅的英文书。
紫荑站在门边,看着她伸展着发育好的四肢,书架上除了她母亲要求的《烈女传》等线装书籍,底下又多了排大学教材,毕业时没舍得扔,塞得木箱子满满的,硬是让黄包车的拖了回来。
春和在书架旁来回走动,倒也耳濡目染识得几个字。
紫荑接了过来道:“对,是这本。”
春和因指着她从学校拖回来的教材道:“姐姐,这排书我能借看么?”
“喜欢读书是好事,不读书只会落后于人,于国于民无用,你能积极学知识,我没有不赞同的。”紫荑指着那本线装书道,“妹妹这书架的书你都可以看,唯独那本不看为妙。”
紫荑向她走来,牵着她的手来到书架跟前,随手抽出本国学教材,道:“这本书提到了我国文学发展演变史,你先读着,日后文章定有长进。”
春和接了过来,感恩戴德捧在怀里道:“姐姐,我一个丫头能作什么文章?只是我一定不负姐姐的期望,有空就看看书,虽是个丫头,也绝不让外人耻笑,好歹我也算是姐姐的半个学生。”
紫荑笑道:“你有这样的志气,非凡夫俗子能比的。”
她们走出屋门,站在廊沿上,待要坐于美人凳,远远的,吴妈脸上沾着喜色,穿过月洞门,围腰儿还未解开,站在十米开外道:“春和,还不快过来!大奶奶在书房等你呢。”
春和听了忙要返身把书放回去,紫荑拿过来道:“给我罢。我母亲叫你,你快去。”
春和作了揖谢过,跟着吴妈去了,边走边道:“吴妈,太太叫我为啥事?”
吴妈解着围腰道:“我咋晓得,刚刚在厨房里硬是被叫出来找你。八成跟大小姐的婚事有关。”
春和听了若有所思。
院子里的石子甬路绿藤披洒,紫荑弃了美人凳,懒坐于白石台阶,翻开她的英文小说《GoneWithTheWind》。
大老爷的书房里多半是旧式线装书,如今却也是摆摆样子,卖弄风雅罢了。
大奶奶和唐恒仙各坐茶几一端闲聊,唐恒仙翘着二郎腿,大奶奶坐势如钟。
春和进来请安,低头猛一瞥旁边的古怪玩意儿,像三尺讲台,木头下面却有个铁肚子,左边外侧一个铁尺轮子上崩着一根皮带,底下又有一个能搭脚的小铁台子。
正暗自观察着,听得大奶奶道:“紫荑回来了吧?”
春和因答道:“是的,大奶奶。大小姐刚从三奶奶处过来,三奶奶说要教大小姐绣鞋面呢,这会子小姐在屋里看书。”
大奶奶见她长了几岁,言行举止毫不扭捏,愈发能上得了台面,心生快意,未及开口,唐恒仙趣道:“好个伶俐的丫头,他日跟了你姑娘去,必能出人投地,给你父母长脸儿。”
大老爷吐出的成语春和不明白意思,却也听懂了最后几个字,想起自己父母双亡,心添了六分凄楚。
大奶奶不由得生气道:“怎么不情不愿的?跟着小姐难不成委屈了你?”
春和忙道:“不,不,不,遇上太太老爷和小姐是春和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太太我伤心是有缘故的,方才听大老爷提起我父母,可怜我爹娘死得早,几年前村子里打仗,死了不少人,我爹娘把我藏在荒草丛里才捡了条命。”
大奶奶最怕听这个,她是听不得死人和打仗的事,一听就心惊肉跳,因正色道:“这些话别在少爷小姐们跟前提起,吓坏了人闯了祸仔细你的皮。”
春和道:“太太,我一时着了魔,说话不留神,请太太责罚。”她说着跪下来。
大奶奶扬着绢子道:“起来吧,倒也不置于因这件小事就罚你,我的话你长点记性就好,如今找你来正有件事告诉你。方才老爷已透露了点,大小姐出嫁,你是留在唐府还是随小姐去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