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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苦大仇深

裴欢没动,看着顾琳的目光,心里有点难过。

她当年和顾琳一样的年纪,也是这样——一心一意地喜欢华绍亭。

裴欢笑了,当着顾琳的面坐下,一边拿眉笔画眉一边和她说:“你看,我就能让他等。”

顾琳手下狠狠地攥紧,站在门边等裴欢补妆,以为她要跟他们出去了,没想到她竟然看了看外边说:“等我拍完这个镜头吧,现在走不开。”

都是女人,裴欢看得出对方讨厌自己,顾琳被气得就要发作,却咬牙在忍。

裴欢上场前换下自己的外套,正好经过顾琳身边,忽然低头问她:“你喜欢他吗?”

顾琳狠狠瞪着她点头。

裴欢笑了,她脸上化了淡妆,只有口红的颜色饱和度很高,衬得人格外明艳。

她轻声跟她说,像用前生换来的经验:“那就不要怕他。”

那场戏拍完,天都黑了,已经快到八点。

敬姐本来开了车来准备送她回家,但从裴欢下场之后,她身后就一直跟着几个人,为首是个年轻姑娘,冷着脸也不说话。

裴欢不用敬姐送了,对方不明就里地问:“那谁啊?苦大仇深的。”

裴欢这才发现她和顾琳真的没什么关系能拿来说,于是她含糊地摇头。顾琳等着她换衣服,带人远远站在对面的墙边。

敬姐没着急走,点了根烟开始评头论足:“小姑娘挺好看的啊。你哪找来的啊?哎哟,脾气也好,看她等你一天了,就这么站着……这别扭样儿真像你当年!让她跟了我吧,保准能红。”

裴欢无奈了:“你去试试?拿枪崩了你。”

“别别……祖宗,你又招来道上的人了?”敬姐听出来了,说话终于小声一点,回头问裴欢,“她看你那眼神可不对劲啊,恨不得掐死你呢。”

裴欢笑了,又看了看顾琳说:“都说她像我,她比我聪明多了,将来不会吃亏。”

敬姐啧啧点头,又叹了口气拍拍她肩膀,小声嘱咐:“我就不送你了,自己当心点,有什么事赶紧给我打电话,听见没?”

“鸣鹤”是间茶楼,就在街对面。

华绍亭以前很爱去,那里人少,环境雅致,再加上他格外喜欢老板亲手泡的大红袍,裴欢陪他去过不少次。

六年不见,很多事都被磨平,直到“鸣鹤”变成路边的一栋普通建筑,她甚至没注意到今天这场戏离它这么近。

顾琳引着裴欢到了二楼的雅间外就走了。

裴欢直接推门进去,华绍亭坐在一张仿古的躺椅上,好像本来在处理什么事,但他面前矮几上的屏幕已经暗了。

他正闭着眼,似乎累了,裴欢进去他也没有反应。

她走过去轻声喊他,华绍亭没动。

裴欢盯着他,雅间里暗香袭人,静得出奇。她心里一沉,慌张地低头推他:“大哥?”

华绍亭终于出了一口气,揉着额头睁眼,正对上裴欢一脸紧张,他抬手摸摸她的脸:“眼睛不舒服,闭眼坐一会儿就睡着了……怎么了?”

裴欢坐到他身边,觉得不太对劲,华绍亭不会警惕性这么差,她从小就知道他睡觉轻。

可是她不敢问。

气氛忽然软下来,倒退回旧日里,裴欢一句硬话也说不出,依旧握着他的手,勉强挤出一点笑容说:“我今天忙,刚收工,你怎么还没走?”

华绍亭站起来动了动,然后懒懒地仰倒在躺椅上,刚好把裴欢拽到怀里。他刚醒,眼神里带着一点倦,盯住她的目光就有三分危险,像算计着猎物的狐。

她趴在他身上,莫名开始不好意思,不知道为什么,他一个眼神能让她从耳后烧起来。

裴欢开始挣动,明明刚才还在担心他,现在尴尬了又别过脸,这别扭的小样子和当年一模一样,看得华绍亭心里一热。他轻轻地咬在她耳后,声音模糊:“你不来,我哪敢走啊。”说着他就捏住她下巴,故意沉下声音说,“你今天该罚。”

裴欢大衣里只穿了一条针织长裙,他手凉,顺着她的袖子往里探,那微妙的暧昧感觉逼得裴欢直往后缩,想说什么都没说出来,最后只憋出一句:“外边都是人。”说着推开他的手要坐到一边去。

华绍亭动作比她快得多,揽住她的腰,重重把她摔回躺椅上,裴欢闷哼一声,拦着他的手:“别,你找我就为……”

她的衣服被他拉开,这种地方让她格外敏感,又不敢大声,只好弓起身像只猫似的躲。裴欢这示弱的样子让他心满意足,一点也不肯放过她。他进去的动作让她整个人都软了,一口气差点上不来。

这还是在外边……裴欢害怕得咬他肩膀,他好言好语抱着她哄,她眼泪都快被逼出来了,还不敢死命挣扎,生怕动静大了外边有人听见,最后她捂着嘴被逼急了,无声无息地哭,可怜兮兮地看着他。

华绍亭轻声笑,得逞地吻她:“罚你不许出声。”

最后,华绍亭似乎不肯饶了她,反复问蒋维成和她到了哪一步。

裴欢就是不说话,他生气了,让她死去活来,眼睛都肿了。他终究还是心疼,放手给她穿好大衣,抱在怀里哄。

她看着他,目光带刺,故意咬着牙说:“我跟他结婚六年了……还用问吗?”

华绍亭慢慢笑了,这笑看得裴欢心凉。他当年不让她要孩子的时候也是这样的笑,狠而毒,压着所有情绪,竟不像个人了。

他说:“他敢碰我的人,下场只有一个。”

裴欢反而平静了,她慢慢地提醒他:“蒋维成是我丈夫,他出事,我也活不了。”

华绍亭真正被这句话刺到了。

好像刚才他们那么亲密缱绻都是一场梦,梦醒了,她长大了,他再也留不住。

华绍亭松开手,裴欢蜷缩着坐在一旁,他长长叹气:“裴裴,你非要气死我是不是?”

她已经不再哭,可是心里却像漏了一块,越来越疼,她故意拿这件事刺激他:“你怪我?当年我为了活下去什么都能答应,他想要我,我就答应他,换来六年安稳日子。”她情绪激动,“你有什么资格怪我?那天晚上我差点死在医院……那年我才不到二十岁啊,华绍亭,你那么对我,我不嫁给他还有活路吗?”

华绍亭伸手把她脸颊旁的头发别到耳后,轻轻地和她说:“我不怪你。跟他离婚,两个星期的时间。两个星期之后,我去接你回家。”

她甩开他的手:“不可能。”

华绍亭不说话,静静看着她,突然起身去拿东西,回来递给裴欢。

那是张照片,她一看就愣住了,上边的人就是失踪六年的裴熙。

照片上光线不错,裴熙正坐在一个地方看书,而且照片下的时间,就是上个月。

“她还活着。”裴欢抓住他的手,情绪激动,“她在什么地方?”

华绍亭拍着裴欢的肩膀,目光温柔,说:“你回去跟蒋维成离婚,我就把姐姐还给你。”

她怔住,看着他,艰涩地开口:“你非要让我们之间变成这样吗?拿姐姐威胁我,来跟我谈条件!你这样和……和蒋维成有什么分别?”

华绍亭摇头:“是你在逼我,裴裴。”他手指慢慢地敲了敲矮几,一字一句地说:“跟他离婚。”

门外的人听见华先生的暗示,推门进来。

顾琳眼神嘲讽地扫了裴欢一眼,把手上的东西放在桌上就出去了。

裴欢紧紧捏着那张照片,看向桌上的药片和水,什么气愤都没了。

到了这个分上,对他连恨都谈不上。

她推开他的手,踉跄着过去,如他所愿地吃完药。她拿着那张照片,笑得格外凄凉:“华绍亭,你会遭报应的。”

他依旧不拿她当个女人,又或者……对他而言,女人永远只是件东西。

荣幸的是,他当裴欢是自己的所有物,所以才对她这么好,但她永远只能等着他的临幸和决定。

裴欢看着姐姐的照片,情绪几乎崩溃,站也站不住,整个人眼前发花。

他向她伸出手:“我早就遭报应了。”他想扶住裴欢,可是她不让,拿起水杯,发狠地向他砸过来。

杯子没砸到华绍亭,可是半杯温水直接泼在了他脸上。

裴欢心死如灰,看着他说:“我不会跟蒋维成离婚,你想动他……大不了我陪他一起死!”

雅间里的声音让门外的人警觉起来:“华先生?”

裴欢拉开门,抱着那张照片跑出去。顾琳冷眼看她失魂落魄的样子,一回身却愣住了。

华先生竟然被那个女人泼了一身水,杯子碎了一地。

顾琳拿枪就要追出去,华绍亭看着她的动作,啪的一声拍在桌子上:“你敢!”

外边的人全都低下头,顾琳把枪扔了。

她跟着他六年,第一次看到他这么生气。

华先生盛怒之下一句话都不再说,在场所有人全部不敢动,连呼吸都尽量压低。

顾琳低着头,拿了纸巾递给他。华绍亭深深吸了口气,想接过去,可是全都掉在了地上。

他嘴唇的颜色越来越重,顾琳眼看他脸色不对,冲过去一把扶住他:“华先生!”

她迅速回身喊人:“让隋远马上到海棠阁等着!”随后反手把门关上。

华绍亭的呼吸断断续续,人已经说不出话。顾琳扶住他,她随身带着他的药,冷静地让他吃下去,暂时稳定住这次病发,然后送华绍亭上车,赶回兰坊。

夜里,几位大夫为防止华先生病情反复,全都守在海棠阁。

隋远皱着眉站在床边上,华绍亭的情况已经稳定下来了,但一直没能睡着。他看他都嫌累,这人明明刚从鬼门关上走了一圈回来,还不肯放过他自己,一直若有所思在想什么。

隋远“哼”了一声,说:“也就三小姐能让你生这么大气,她跟你说什么了?气得你病都犯了。”

华绍亭终于收回目光,淡淡笑了:“她说我要敢动蒋维成,她就陪他一起死。”他说完开始咳嗽,隋远赶紧摆手示意他不问了,让华绍亭冷静:“好好好,她这是气话,命要紧,你好好活着才能把她带回来,听见没?躺好。”

他咳了一会儿好受多了,苦笑着看向隋远说:“别大惊小怪的。我想了这么久,已经没什么好生气的了。”

他慢慢地侧过身看向窗外,还是那年的海棠树,还是那年的人,可是他们真的回不去了。

隋远披了件衣服守在他房间里,坐在靠门的躺椅上,夜里就在那里睡了。

不知道是几点,隋远压到胳膊忽然醒了,正准备换个姿势,却模模糊糊看到华绍亭站在窗边。

隋远一个激灵吓醒了,外边一团黑漆漆的夜,华绍亭要做什么?

那人站在窗边,屋子里只能看清他的轮廓,借着月亮唯一的光,竟然像电影里缓慢的长镜头,在这世界极暗的角落里,无休止地进行下去。

仿佛这个故事即将曲终人散,最终定格。

隋远没什么文艺情操,他的第一反应就是——孤魂野鬼。

而这只鬼是敬兰会的主人,兰坊的神,二十年杀伐决断,带着他们一路走到巅峰。

盛极而衰,不论是兰坊还是华先生。

任你是人是鬼,总会原形毕露。

华绍亭似乎感觉到有动静,他不开灯却回身看过来,隋远战战兢兢,开始怀疑科学,犹豫着站起来问:“你……你还活着吧?”

华绍亭被他逗笑了:“没看出来天才也怕鬼啊。我睡不着,起来看看。”

隋远摸索着要开灯,华绍亭拦下他。隋远有点奇怪,忽然明白了,过来要检查他的眼睛,被华绍亭躲开了。

“见光就不舒服。”

“外伤导致瞳孔放大,肯定会对光线敏感。”隋远知道劝他也没用,干脆站到窗边。他不知道华绍亭究竟在看什么,因为窗外对着后院,只有几棵树,叶子都快掉光了。

华绍亭用手指轻轻抹开玻璃上的雾气,不顾外边冷,把窗户从内向外推开,说:“这扇窗一直这么开的,当年没换锁,裴裴才十岁,跟我闹,藏到后边院子里,想从这里爬进来吓我。”他边说边笑,“结果撞到头。我抱她进来,傻丫头吓坏了,以为窗户要把她头砸下来呢,拉着我的手哭了一晚上。第二天我让人重新换了安全锁。”

隋远不再说话,静静地听。

华绍亭的手指苍白修长,那层雾在夜色映衬之下泛出灰,他的手指点在玻璃上,无端端透着妖异。

他还在说:“后来她长大了,跟同学胡闹,背着我去参加选拔要拍广告。我不让,她就和我赌气,还是隔着这扇窗户,站在外边不肯进屋。我一看她在大太阳下晒着就心软了,她要干什么我都答应。”

隋远听出他声音里的伤心,他想安慰他,可是竟然找不到合适的话。

华绍亭静静地站了一会儿,转向他:“我以为……我把她养得这么大,她是离不开我的。所以我才耗着这么久苟延残喘,不肯做手术。万一我赌输了,兰坊这群豺狼虎豹能把她吃了。”他看着隋远说,“我这辈子早活够了,欠了多少报应数都数不清,早点死了才是解脱,之所以还想多活几年,就怕扔下她一个人,我欠的债不能拖累她,能护她一天就是一天。”

隋远伸手拍在华绍亭肩上,轻声跟他说:“裴欢明白你对她好。”

华绍亭把窗户关了,靠在上边叹气:“她是没办法才跟蒋维成结婚的,所以我说两个星期后去接她回来。她却跟我说,要陪着他去死。”

隋远知道他为什么这么生气了,或者并不算生气,只是失望。

因为两个星期之后,是华绍亭的生日。以前大家都在兰坊的时候,裴欢每年都会守着他过,他的病这么危险,每熬过一年都是件不容易的事。

良时佳节成辜负,旧日欢场半是苔。

华绍亭闭上眼,很久很久都不说话。

隋远突然觉得华绍亭有点可怜。有很多人恨他,有很多人怕他,但没有一个人把他当个人。

没有谁能比华先生看得更清楚,也就没有人能安慰他。

所以他做不了一个普通人,普通人难过了,喝酒发疯,找人倾诉,总会好的。

他难过,就只能烂在心里,因为这是个笑话,不会有人信。

隋远心思浅,感慨了一会儿很快释然了,他插着兜向门口走,既然华绍亭病情稳定,他没必要陪他吓人玩。

隋远好心提醒他:“去睡吧。天快亮了,你想勾引女鬼都晚了。”

他推开门的时候,华绍亭在黑暗里忽然说:“隋远,珍惜眼前人。”

因为人这一辈子,只有这么长。

隋远抬眼看向远处的长廊。

灯下有人也没睡,执着地在冷风里守了一夜。

隋远走过去的时候,顾琳已经冻僵了,她扶着柱子站起来问他:“你怎么出来了,华先生呢?”

“死不了,他这种老妖怪羽化飞升还不得天地变色啊?”

“隋远!”顾琳没心情跟他开玩笑。

他摊摊手不再说:“好吧,别这么紧张,我看他这么多年都习惯了……”隋远是大夫,本能中有对生死的漠然,可顾琳做不到。

她心里慌,明明在华先生面前的时候又聪明又能干,看他发病也能冷静处理。可是剩下她一个人的时候,她就慌得坐立难安。

隋远不笑了,站着看她,顾琳从把华先生送回来之后就在这里守着,甚至都没回去换件厚一点的衣服。

他看她抱着肩膀的样子,突然想起华绍亭刚才那句话。

他伸手拉住她,顾琳一愣,猝不及防被他拉着向前走:“你……”

隋远趁她没回过神,把她拽出海棠阁。天还没亮,顾琳不好闹出动静,没跟他动手,她一出院子就甩开他:“干什么?”

他指了指她回去的方向:“洗个热水澡,睡一会儿。他屋子外边有十几个人守着,天塌了他都死不了,先照顾好你自己再说吧。”

顾琳不想理他,隋远冷不丁冒出一句:“你手都裂开了,回去用维生素E,不要用那些乱七八糟的护肤品,可以泡热水之后敷在……”

她低下头看自己的手,她小时候颠沛流离,没人心疼没人管,手被冻得落下病根,天气稍微转凉,手上就很容易出现伤口。

从来没人注意过大堂主的手,连她自己都不记得了。

顾琳抬眼看隋远,他以为她会说点什么,可是她看着他,忽然掉头就走,再也不和他说话。

隋远站在原地,看她即将走到拐角,终于忍不住喊她:“顾琳!”

她停住,四下无人,他们隔了一条石子路,在黎明之前最后的黑暗里,看不清彼此的表情。

隋远在犹豫,顾琳却先开口:“华先生要过生日了,我准备和他坦白。”

“坦白……什么?”

“我不是只想当他的大堂主。”顾琳声音听上去很轻松,“所以,要是他不高兴,你可能就看不见我了。”

隋远再也说不出话。

顾琳往前走了几步:“我没有亲人了。就当我拜托你,别让我不明不白被扔进海里,一定把我找回来,随便埋在什么地方都好……我不想活着没人在乎,死了都没人收尸。”

她说完这句话,再也没回头。

黎明破晓。

隋远终于明白,为什么华绍亭能在那扇窗边站一夜。

今年天气多变,十月底的沐城还有雨。

整个星期都是阴天,到华先生生日这一天,终于见了太阳。

华绍亭这几年不爱过生日,每年都要等到下边的人反反复复来问,他才请人办。

今年也是,拖到最后也不想弄什么花样,只是吃顿饭就算了。

陈峰已经出院了,但他从走进前厅开始就一直让陈屿扶着,好像那一枪再也好不了。

华先生只请了在沐城的几个堂主,加上兰坊这条街上住着的亲信,不到二十个人。男人们坐在一起不外乎喝酒,可华先生不喝酒,于是大家只能按惯例带着贺礼过来陪他说几句场面话。到最后,下边的人闹成一团,气氛高涨,而华先生一个人遥遥坐在主位上。

那张椅子龙凤纹路,几百年的老料,颜色暗沉,上边披着整整一块白貂,华先生就坐在上边不说话,他喝一口茶,润得唇色鲜艳,人却冷清。

顾琳看着下边那几个家伙不懂事心里就来气,想让他们都过来,但今年谁都知道三小姐不来生日宴。华先生心里没好气,谁敢走错一步,下场就和中秋时的阿七一样,所以大家都在装傻。

满场只有隋远心宽,原本和陈屿开玩笑,非要赌黑子什么时候冬眠。说着说着把其余几个兄弟的馋虫勾出来。陈屿就把自己带的料子拿出来,围在一起要赌料,眼看越说越大,华先生似乎也觉得不错,走过来看他们品头论足。

陈屿让先生来押,他扫了几眼笑了,但不说话,大家开始起哄。

热热闹闹的时候,顾琳突然端了一杯酒,就站在主位旁边,伴着华绍亭那张华丽的椅子。

大堂主一开口,大家都静了。

她只看向一个人:“华先生……”

华绍亭的手拍在那块石头上,抢在她前边问:“你今天还没送东西,我等着呢。”

大家心领神会:“大堂主最细心,肯定送先生喜欢的。”

隋远突然变了脸色,朝顾琳走过去。可是她已经仰头把那杯酒直接干了,捏着空荡荡的酒杯笑着说:“我送的礼,估计先生看不上。”

“顾琳,你还记得我那天说过的话吗?”华绍亭低着头正仔仔细细看那块石头,突然问出这么一句,全场鸦雀无声。

隋远一把拉住顾琳。

大家都在看,顾琳脸上发烧,不知道是酒灌得太急还是别的什么,她脑子里全是那个女人说的话。

裴欢告诉过她,不要怕华绍亭。从那天之后顾琳就想赌一口气,她想知道,裴欢到底凭什么。

她也能做到不怕他。

她看到过华绍亭对裴欢像对其他女人一样,不让她有一丁点可能怀孕,所以顾琳觉得……也许那个女人只是陪他太久了,久到成为他的习惯,就像他喜欢点香一样。

一个人陪在身边的东西丢了,总会耿耿于怀一阵子。

裴欢也未必那么重要。

顾琳胸口的那团火随着酒气冲上来,她静静地看着他说:“华先生,顾琳的礼物就是一句真心话。从今往后……我愿意陪着先生一辈子。”

所有人都愣住了,谁也没想到她敢当着这么多人表白。

华绍亭依旧在看那块料子,慢慢拿在手上玩,过了一会儿,跟边上的人说:“你去打光看看几分水……要我说,这块还是别开了。”

他说着伸手把料子还给陈屿,陈屿被顾琳那句话镇住了,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华先生还在和他说石头的事,赶紧答应一句。

顾琳就直直地对着华绍亭,一点也不掩饰。

华绍亭却不看她,和其他人笑笑说:“你们接着喝吧。”

“华先生!”

隋远拦不住顾琳,眼看华绍亭侧过脸,那双眼已经沉下来。

顾琳眼睛红了,两人隔着长长的桌子,她想走到华绍亭这边来,胳膊却被隋远拉住,她回身就急了:“你放开!”

隋远死抓着她不放,华绍亭微微勾起嘴角的样子让人从头冷到脚。隋远把顾琳拉到自己身后,说:“你要罚她什么?我替她领了。”

华绍亭走过去,人靠在椅背上站着,手指顺皮毛纹路一路向下,顾琳已经开始往后退,一步一步,竟被他的目光逼得无地自容。

他唇色重,喝了热茶之后脸色好了一点,可这样侧着脸漫不经心的样子,让人心里发冷。

他说:“顾琳,我跟你说过,一个人想要,并不等于他能要。”

“……我不想让自己后悔。”

“但你坏了规矩。”

隋远挡住顾琳,抢过他的话:“大堂主今天喝多了,说的都是胡话。”

华绍亭那双眼突然落在他身上,隋远顿了顿,坚定地说:“我知道敬兰会讲规矩。你要罚什么,我来替她。”

大家心里稍稍松了口气,好歹隋远是华先生的私人医生,这么多年来隋远功不可没,华先生肯定会给他面子。

“那好。”华绍亭又低下头,黑子慢慢从他袖口探出头来,顺着他的手爬到衣服外,绕在他腕子上。华绍亭轻声说:“陈屿,你过来。”

“华先生……”

“既然是隋远替她领,按规矩来。”

顾琳原本已经彻底绝望,此刻听他这么说,意识到他这是真的怒了。她一把推开隋远说:“他只是个大夫,哪受得了……是我错了,我痴心妄想……你罚我吧,这和隋远无关。”

华绍亭连看也不看她,淡淡地说:“陈屿,打。”

两侧已经有人过去,拖着隋远拉到墙边,一左一右把他架住。

陈屿吓得脱口就喊:“华先生!隋远不像我们……他受不了的。何况他救过先生……”

华绍亭腕上那条黑曼巴忽然吐出芯子,声音嘶嘶的,带着剧毒。陈屿吓得后退一步浑身发抖,立刻闭嘴,他挣扎着看向大哥陈峰,可陈峰捂着受伤的地方低头不说话。

全场人倒抽一口气,盯着那条毒蛇。

这就是华先生。

就算隋远救过他的命,只是个医生,他也要罚,半点情面都没有。

何况他是让陈屿来,陈峰刚出事还没好,他弟弟又被华先生拿来杀鸡儆猴。

“打。”

陈屿咬牙上前去打,隋远脸上很快都是血。顾琳拼了命要过去拦,却被人拉开了。她扑倒在华绍亭面前:“我知道错了,饶了他吧!先生罚我什么都行,只要放了隋远……他救过先生啊……”

她终于流出眼泪,声嘶力竭。

华绍亭安抚着黑子,一直沉默。陈屿替他教训别人,自己却怕得浑身冷汗,轻声问:“华先生……打到什么时候?”

“打到大堂主知道害怕为止。”

顾琳几乎疯了,不敢回头看隋远,跪在华绍亭面前不停地说:“华先生,我怕了,我真的怕了。”

华绍亭站着,而她跪在地上,卑微地泪流满面,像跪拜她的神。

他的手指抚上她的脸,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告诉她:“顾琳,怕我的人,都是聪明人。”

她拼命点头。他终于笑了,温柔地说:“好了,别哭了。”

顾琳像见到恐怖的妖,在他手下剧烈颤抖,忽然崩溃地抓紧他的袖口,哑着声音说:“华先生,我求你了……”

华绍亭手下一顿,忽然想起那一年,也有人哭着求过他。

他叹了一口气,转身走出前厅。

陈屿如释重负,赶紧停手让人放开隋远。顾琳挣扎着从地上站起来,和陈屿一起把受伤的人送回后边,叫人包扎。

旧式的老房子,华绍亭从前厅后门走,走廊里挂着厚重的暗红色落地纱。他揉了揉眉心,伸手推门回去,门外却站着一个人。

昔日海棠,人如故。

灯光太亮,恍惚之间,好像还是六年前。

华绍亭看着她笑了:“裴裴,你还是记着今天的。”

裴欢把手里的盒子递给他:“你过生日,我总要回来看看。”

他手里接过礼物,并不重。他不打开看,只等她的话。

裴欢终于问:“姐姐在什么地方?”

“我说过,和蒋维成离婚。”

“裴熙被报失踪六年,现在我有线索找到她,可以让警方介入,对敬兰会也没好处。”

华绍亭并不意外:“蒋维成告诉你的吧?让他去试试,我能让她活着,也就能让她……真的失踪。”

裴欢盯着他,华绍亭总有双望不穿的眼。事已至此,半句都嫌多。她慢慢后退:“大哥,保重。”

她走出几步,华绍亭没挽留。她回头看到他站在一片晦暗不明的重叠光影之中,一股酸涩冲上来,眼眶发热。

不知道是谁先老去,总想当年。

人间欢乐难长久,曾经濡沫,今日如冰。

那年她还小,到他书房乱翻他收藏的手抄本,看到一句:“春未绿,鬓先丝,人间别久不成悲。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

当时她不知道什么意思,华绍亭却收拾好书架告诉她,有些东西看不懂才好。

她一直以为华绍亭能帮她担负这人世所有的苦难,可是,到最后她才发现,他就是她的苦难。

裴欢走后很久,华绍亭才打开那份礼物。

盒子里是一条断掉的翡翠链,珠子的成色已经无法估价,何况还有传说中的白奇楠。

腰链是被外力弄断的,尽头的同心锁已经不见了,散了一盒子。

他慢慢向回走,隋远住的地方外边围了许多人,顾琳似乎情绪很激动,有人在劝她。陈峰和其他人都在暗处,不敢轻易表态。

华绍亭手腕上的蛇探出头,无声无息爬到他肩上。华绍亭不理它,一人一蛇,除此之外,今夜他仅有的只是一盒断掉的珠子,而他就这样孤零零地回到海棠阁。

顾琳去找华先生的时候已经恢复如常,眼泪擦干,她不进他的房间,直到华绍亭亲自来给她开门,笑着靠在门边问:“和我赌气呢?打的又不是你。”

天黑了,他换了一件衣服,软软的灰色开司米,人都显得柔和了。只是看在顾琳眼里,依旧让她怕。

“隋远怎么样了?”

“只是外伤。”

华绍亭叹气,好像真的在担心隋远,这样反复的脾气也只有他能做到。顾琳猜不透,声音都哑着,低低地和他说:“我有自知之明,今天明白先生的意思了,以后不会乱说话……别再为难隋远了,他是大夫,先生的病还要靠他。”

华绍亭却像没这回事了一样,突然拿过一件外衣,跟她说:“走,陪我去看个人。”

顾琳心里惦记着隋远那边,犹豫了一下。华绍亭又说:“去看看阿熙。”

“裴熙?”顾琳非常惊讶,她是裴欢的亲生姐姐。她私底下从陈峰那里问出这件事,可是对方六年前失踪,从此再也没有人见过她。

天南地北都找不到的人,其实就被关在兰坊的西苑里。

西苑在兰坊的最西边。他们这条路上的人什么事情都做,不论白日里多可怕,夜里也容易睡不安稳,老会长也迷信,请大师算出他不能去西边的院子,否则会有血光之灾,所以他早早就把最西边的地方都封了。后来年久失修,如今敬兰会这些还活着的人里,从来没人去过那里。

没人还记得有这么一片院子,车道都被树林挡住了。顾琳陪着华绍亭走了半个小时才到,门口没有人,华绍亭又给里边打了电话,才有人开门接他们。

顾琳这一路想了无数种可能,陈峰和她说裴熙肯定早死了,六年都找不到人,说是失踪只是为了安慰三小姐而已,谁还信。

可是她去了西苑才发现,裴熙真的还活着。

顾琳站在落地窗外,发现房间里和兰坊其他地方几乎一样,显然这里六年来都有人住,而且有人看管,院子里还种了花。

暖黄色的灯光下,裴熙背靠着窗户而坐,长长的袖子绑在她自己身上,让她不能乱动。她似乎一直在喃喃自语,不停地说话,可是屋里只有她一个人。

慢慢地,裴熙自己站起来,绕着床走来走去,她头发凌乱,顾琳看不清她的脸,只能看见她嘴里还咬着自己的发梢,不断地啃。

这就是兰坊过去的二小姐,裴欢的亲生姐姐。

顾琳忽然明白了,她猛地回身看向华绍亭,仓皇后退。

“她……她疯了?”

华绍亭没什么表情,点头。

“为什么?”

华绍亭靠着窗户似乎在回忆,想了一会儿才说:“被我逼疯了。”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眼底一点波澜都没有,平静得让人齿寒。

顾琳见过更可怕的事,但裴熙今天的样子让她不敢再问原因,她心里一阵不舒服,却不知道为了什么,屋子里这个疯疯癫癫的年轻女人让她觉得……这或许才是华绍亭今天真正想说的话。

跟着他的人,最好的结局,不外如是。

房间里的女人突然停在墙边,用指甲开始抠那些防护软垫。顾琳微微发抖,看向华绍亭问:“三小姐知道这件事吗?”

“她不知道。”

顾琳这一晚已经心力交瘁,不敢再往屋里看,退到院子里。

华绍亭把下人们叫去说话,只安静了一会儿,屋里就有动静。裴熙似乎又开始发疯,砰砰地传来撞墙的声音,大家立刻冲进去抱住她喊大夫。顾琳听着听着胃里一阵翻涌,惊讶和心慌搅在一起,让她格外恶心,于是她急匆匆地跟华先生说她去外边等。

华绍亭很久之后才出来,始终对裴熙的惨状无动于衷,轻声问她:“吓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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