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在《琴诗》一文中,这样写道:“若言琴上有琴声,放在匣中何不鸣?若言声在指头上,何不于君指上听?”
悠扬悦耳的琴声,是从哪里发出的呢?如果是从琴弦上发出,那么把琴放在匣中,无人弹奏,为什么又没有声音呢?如果说,琴音是从琴师的手指上弹出的,为什么又不从他的指头上去弹听琴音呢?美妙的旋律不过是演奏者内心世界的物化而已。
因为觉阿留给后人的只是一曲短调,没有别的脍炙人口的轶事以及精妙的开示,所以人们并不认为是他将中国禅带进日本。但是每当春晨中传来婉转的鸟鸣时、每当月光下的小溪之水淙淙流唱时、每当夕阳里晚风从叶缝间梳流而过时……每当夏夜在蝉虫鸣叫声中,那清长悠扬的笛音仿佛又在我们的心田、在星际间韵绕……妙心为曲,笛传禅音,那是生命里永恒的天籁。
再声明一下,关于觉阿禅师,我觉得所有的赏析、所有的语言都尽显苍白,唯有攀登至高山之巅,用最虔诚的心、用湿润的唇,吹响一支叶笛与之共鸣……
(六十三、了解生死)
日本亲鸾上人禅师九岁时,就已立下出家的决心,他要求慈镇禅师为他剃度,慈镇禅师就问他说:“你还这么小,为什么要出家呢?”
亲鸾:“我虽年仅九岁,父母却已双亡,我因为不知道为什么人一定要死亡?为什么我一定非与父母分离不可?所以,为了探索这层道理,我一定要出家。”
慈镇禅师非常嘉许他的志愿,说道:“好!我明白了。我愿意收你为徒,不过,今天太晚了,待明日一早,再为你剃度吧!”
亲鸾听后,非常不以为然:“师父!虽然你说明天一早为我剃度,但我终是年幼无知,不能保证自己出家的决心是否可以持续到明天?而且,师父!你那么高年,你也不能保证您是否明早起床时还活着。”
慈镇禅师听了这话以后,拍手叫好。并满心欢喜地说道:“对的!你说的话完全没错。现在我马上就为你剃度吧!”
禅析:
禅,就是要了解生从何处来,死往何处去。相传,佛祖释迦牟尼出家的因缘之一,便是由于亲眼目睹生老病死的现象而引发的。生死问题是一切宗教的问题,更是人生的大问题。生从何来?死往何处?生命之后还有存在吗?还是并不存在?如何正确地对待死亡是人生的必修课,佛禅的根本目的就是启悟众生对生死真相的了知,把握生命的永恒相。
(六十四、花自落,絮自飞)
在秋天的原野,一个修行者问赵州禅师:“槿花带凝露,桐叶舞秋风,如何从这些自然现象中了悟人生?”
赵州答道:“不雨花犹落,无风絮自飞。”
禅析:
人是唯一知道自己将会死去的动物——人有死亡意识。所以人类忌讳死亡,对人终将会死的现实采取逃避的态度,或者把它转化为宗教性问题。不是风吹雨打才使花儿凋零,花朵的凋零和风雨没有必然的关连,风雨不过是花朵凋落的“助缘”而已。早在山花烂漫盛开时,已经预示着凋落的命运,只是人们执著于它灿烂鲜艳的外表,而忽略它转瞬凋谢的必然结局。
花落不因雨下,絮飞不因风吹。从丰美到凋零,生老病死是生命的自然现象,死亡只不过是生命生存过程的必然终结。
禅师要求我们透过生灭的表象,深入事物内在了解其不变的本质,洞穿“花开自会落,人生必会死”的自然法则,从而抱持着超越达观的人生态度。
(六十五、紫罗兰浸染的田野
蜷川新左卫门是一位写韵诗的诗人,也是禅的忠实的热爱者,他希望成为著名的禅师一休的门徒。一休是大德寺的住持。应该说大德寺是诗意的,青山碧水,鸟语花香,那是禅者最现成的诗。“天下名山僧占多”,自然和禅的精神是不二的,因为大自然比朝廷、比市井纯净得多。大德寺就是坐落在一片深紫罗兰浸染的田野上,所以大德寺又有一个十分诗意的名字“紫野”——紫罗兰色的田野。
就在大德寺门口,蜷川拜见了一休,下面是在寺庙门口发生的对话:
一休:“你是谁?”
蜷川:“佛教的忠实信徒。”
一休:“你从哪里来?”
蜷川:“你的地方。”
一休:“这些天来那里正发生什么?”
蜷川:“乌鸦呱呱呱,麻雀喳喳喳。”
一休:“你认为你现在在哪里?”
蜷川:“在一片深紫罗兰浸染的田野里。”
一休:“为什么?”
蜷川:“紫罗兰花,晨光青花,干红花,菊花,紫苑满天星花。”
一休:“那么它们谢了之后呢?”
蜷川:“是一片秋花盛开的田野。”
一休:“在那片田野里发生了什么?”
蜷川:“小溪流过,清风吹过。”
惊讶于蜷川禅一样的语言,一休引他进了房间并给他敬茶,然后即兴说了一首偈:
“我想款待你美味佳肴,哎!禅宗什么东西也拿不出。”
蜷川随即应对道:
“那用‘无’来款待,我的头脑本来就是空的,它是美味佳肴中的美味佳肴。”
大师被深深地感动了,他说:我的孩子,你已经学到很多了。
禅析:
天真就是诗意的,这也许是诗人不落尘俗的美质,像没有污染的山泉,像没有脚印的雪野,让心灵之歌自然地流淌,一种天真的快乐,如野紫罗兰般的快乐。诗是当下的、即兴的,靠思考来写诗,那不是诗,那只是文字游戏。诗人是不惯于粉饰浮华的人,诗人没有文身,有的只是质朴纯粹的真,那正是诗人所特有的敏锐,天才般地对自然的洞察。
一旦空灵的心与自然的美相撞击,才能看到那真实的,这正是诗的成因,一种永远新鲜的体验。诗意是短暂的禅境,禅意也是当下的、即兴的,诗是瞬间的灵感、是闪电式的禅境。
禅者是另一类诗人——生命的诗人,因为他的诗是关于生命的。禅者也像诗人般地流露出孩童般的天真,只有安徒生笔下的天真的孩子才会说“我们的皇帝根本就没有穿衣服”。诗人鲍尔吉·原野问女儿鲍尔金娜:小河在哪里?得到的回答是:小河在水里。我想,你若问一个禅师:春天在哪里?得到的回答也一定是:春天在春天里。能说出这种话来的除了小孩、诗人外,只有禅师了。
没有世故,天真最美。
盘圭大师圆寂后不久,他的一位盲人邻居对他的朋友说道:“因为我是一个瞎子,看不见别人的面孔,因此只能从对方说话的声音判断他的性格。通常,我不但可以在一个人对幸福者或成功者的祝福语中听出他的嫉妒声音;也可从他对不幸者或失败者所发出的安慰语中探出他的得意和满足感,仿佛他可从那些慰祝语中得到某些利益似的。”
“但是,”盲人继续说道,“在我所有的体会中,盘圭大师对人说话的语气始终是真诚无伪的。每当他向人宣示快慰之情时,我只听到快慰的声音;而当他向人一吐愁肠时,我只听到愁苦的声音。”
诗人的天真没有城府,禅者的天真有一种深度,所以诗人总是在禅院的门口徘徊。来!我们欣赏在大德寺门口,禅者与诗人的精彩的对话:
一休问:“你是谁?”
蜷川答:“佛教的忠实信徒。”
你是谁?做个自我介绍吧!通常人们会非常客气地拿出一张名片,某某公司的总裁、某某著名的作家、某某体育赛事的冠军、某某协会的理事……人们总是不失时机地、非常谦虚又非常微妙地滋润一下自己,满足一下虚荣心。我必须再一次强调,关于“自我”“虚荣”这两个概念在人们的意识里已经变得很麻木、很模糊了,但却根深蒂固地僵固在人们的头脑里。“自我”是一种癔症,“虚荣”当然是虚假的荣耀。
一休问,你是谁?蜷川非常低调,他并没有告诉一休大师说自己是一个著名的诗人。他知道自己,他知道在大师面前自己只是小弟,他希望成为一休的俗家弟子。他说,我只是一个佛教的忠实信徒,我希望成为你门下的人——禅宗的人。
一休问:“你从哪里来?”
蜷川答:“你的地方。”
这是一个隐喻,隐喻总是诗人和禅师的方式。你从哪里来?蜷川暗示说,和你一样,我也来自你的地方,我们都是原乡人。我们来自同一个子宫——宇宙的宫殿,我们都来自宇宙深处——那原始无为的地方。
一休问:“这些天来那里正发生什么?”
蜷川答:“乌鸦呱呱呱,麻雀喳喳喳。”
这些天来你的地方正发生什么?当然,人们的回答往往会是这样:谁家女儿嫁了富翁;谁的老婆跟人跑了;谁家昨夜死了人;菜市场的物价又上涨了;邻家的母猫生了一窝崽……当然,你没那么俗气,也没那么无聊,你关心的总是重大的事件:我们的总统又去哪里访问了;哪个国家又发射了某种导弹或航天器;哪个足球队赢得世界杯;新的医改出台了……
禅不关心外界的事情,禅不关心已经发生过的事情。禅不是过去时,禅当然也没有将来时,过去的都已经过去,将来的还未到来。禅是现在进行时,禅只关心正在发生的;禅只关心此时此刻在真实的存在里,正在发生的,那是唯一真实的事件。所以,蜷川回答,你听!此时此刻,在这深紫罗兰浸染的田野,乌鸦呱呱呱,麻雀喳喳喳。你看!紫罗兰花,晨光青花,干红花,菊花,紫苑满天星花……
诗人和整个存在融为一体,这正是当下正发生的最伟大的事情。
一休:“那么它们谢了之后呢?”
蜷川:“是宫城野——一片秋花盛开的田野。”
一休:“在那片田野里发生了什么?”
蜷川:“小溪流过,清风吹过。”
花开、花谢,花谢、花又开。春花谢了,秋花又开;秋花谢了,来年春暖花又开。没有什么区别,清晨,太阳升起;黄昏,太阳落下,太阳明天还会升起。我们出生,我们死亡;我们死亡,我们出生,也没有什么区别。
蜷川毕竟不是一个普通的诗人,在寺庙的门口,蜷川并没有把尘俗的东西带入。他没有污染大德寺的风光——一片深紫罗兰浸染的田野——紫色的田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