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饶说那句话的时候,江北不自觉发出一声冷笑,但不是对饶饶的嘲笑,只是种出于倔强的反应。江北早就发现,饶饶很有文艺青年的潜质,喜欢写些乱七八糟的纸条、句子,他登过她的邮箱,看过她写的信,江北是个粗人,不懂文艺,有些话看不懂,只觉得说得挺有道理的。
心这个东西没有还不还的,如果江北想拿回来能拿回来,早就拿回来了,不用等到她来还。
他一步步走回房间,看着什么都不知道,在床上弓着背看视频的孩子,动画片的背景音乐,都是十分欢快的。炜炜不知道看到了什么忧心的事情,忽然从床上跳起来,挥舞着小手臂咋呼,“巴拉拉小魔仙乌塔拉变!”
什么乱七八糟的。
江北就那么看着她,听着外面的动静,就和第一次碰见饶饶的时候一样,一面专心做着自己认为在做的事,一面听这姑娘的动静。
饶饶去房间收拾了东西,然后去厨房里做饭,晾凉了等着炜炜去吃。
她终于又要走了,这次是被自己撵走的,可算是报仇了。
江北躺在床上就在想,想他这些年到底是怎么过来的,其实想想,也没有外人形容的那么苦逼。
那年冬天,江北在机场看着饶饶转身,心里就开始空落落的,很不安,就好像已经发现,她这一走就不会回来了似的。当时他就开始后悔,这段时间因为生意上的烦恼,在家里用了些情绪,饶饶每天过得肯定很不舒服。
饶饶回家了,江北抽出空来就跟她打电话,开始饶饶会接,只是情绪显得很低落,江北想,可能是刚回家有太多的事情了,所以累的。
韩晴还是没有答应入股,但开始有倾向于要入的意思,见面的时候总爱问江北一句:“你老婆怎么样了?”
江北就说:“带孩子回家过年了,挺好的。”
韩晴就浅浅的那么一笑。
饶饶不在,江北就孤单啊,有空的时候就跟小凯出去喝个闷酒抒发下,那时候很多人都知道江家出事了,是要落魄的节奏,也不知道都从哪听说的,知道江北的老婆回家了。
和韩晴开始正式谈入股问题的时候,江北就没太注意到饶饶那边的变化,也就晚上打个电话过去,听宝贝呀呀两声。然后忽然有一天,饶饶的手机不开机了,怎么打都不开机。以为手机丢了,忍了忍,后来打给她爸,她爸也不开机,打家里的座机,是一串忙音。
江北以为饶饶家是不是出事了,然后去学校找林霖,才知道林霖在饶饶走的第二天,就跟着跑了。
江北有点懵了,公司的事情还没有完全处理完,连夜开着车往她家赶,到了饶饶家,不停地拍门,把隔壁的人给拍醒了,人家说这家人已经搬走了,连房子都卖了。邻居的人还可惜,说零七年的房子,才卖了不到二十万,也真舍得。
江北开始发了疯地找,联系每一个他所知道的,饶饶认识的人,找人调出饶饶他爸的户籍所在地,然后开车杀过去。走到一半,公司说韩晴入股的事出现点问题,让他赶紧回去。江北没办法,只能先回了W市,让别人先过去找。
可惜饶饶爸爸那一家子亲戚都在外面打工,遍布在全国大江南北,根本就找不到。找到那么一个两个,也是说根本没听说过这家人的消息。
从银行调出她的存取款记录,所有的卡都注销了。
跑了,这是真的跑了。很奇怪的是,W市认识他的人,是个人都知道饶饶跑了,也不知道消息是从哪里传出去的,这些人的推理能力,也太强悍了点儿。
有天江北遇到大金子,就跟他一块儿找了个酒吧喝酒,喝多了开始骂娘,说林晓饶这个贱人,肯定躲到什么地方去死了。她赶紧死了吧,活在人间就是个祸害。
酒喝得多了,大金子可能本来是想安慰江北两句,就顺着江北的话说么,说:“早就看出来那是个****,一天事儿妈事儿妈的,先是跟那个姓康的好,看你有钱又跟你好,现在你出事儿了,说跑就跑了。指不定又是傍上哪个款儿了。真他妈是个卖的。没准儿那闺女都不是你的。”
江北就急眼了,他说饶饶,那没什么问题,别人说饶饶,他是一句也不乐意听。也可能是喝多了,江北就给大金子揍了,酒瓶子抡的人家差点毁容,踹得酸水儿都吐出来了。
有人报警,江北就被抓了。
以前也不是没被抓过,通常给他老子打个电话,呆不上几个小时就出去了,也不会留任何案底。但现在江北他爸在医院躺着,这不好跟他爸说。江北就联系朋友么,以前的狐朋狗友,一个个都******说有事儿过不来,全世界都知道江北现在是一穷逼,一个个恨不得落井下石,谁来捞他。
小凯这孙子晚上搂姑娘去了,睡觉关机,赶过来的时候是第二天早上,大金子在医院,非要告江北一个故意伤人,差点又让小凯揍了一顿。
赔钱了事。
江北躺在床上的时候就开始琢磨,这世界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他能看到的世界,以前不是这样的。虽然他知道自己身边的人都是什么样的德行,知道自己如果哪天落魄了,这帮孙子一个个都会是什么反应,但知道和真的发生是两码事儿。
江北发呆的时候,有那么一声幻听,很清晰很清晰的幻听,饶饶扯着嗓子,又心疼又恨铁不成钢地说:“多大的人了,还打架,幼不幼稚!”
转头,看不见老婆孩子,就能见着小凯一个大老爷们在各种忙活。手臂上划了道口子,虎口裂了,里面又是筋又是肉又是血的,看着既恐怖又恶心,小凯拿酒精给他消毒,那个疼啊,江北就一动不动地忍了。
小凯说:“上医院缝缝吧。”他懒得动弹也懒得吱声,然后小凯就打电话招呼了个干小诊所的妹子,在家给他缝缝。
护士妹子的身材背影和饶饶很像,江北眯着眼睛看她的时候,好几次都差点认错人了,失声就把“饶饶”两个字吐出来。但饶饶不在了,实打实的不在了。
正月十五,爆竹声声的,江北自己在家,听着那特喜庆的音乐,心里一锥子一锥子的扎得慌。他看看自己的左边,再看看自己的右边,只有淡绿色的沙发,淡得跟太平间似的。
冰箱里还有饶饶走之前冻上的肉,硬得像石头,江北就琢磨,咱也包个饺子吧。这活他跟饶饶一起搭伙干过,不怎么难,就是包出来一个个歪扭七八的。江北包完饺子,元宵晚会都结束了。
江北打电话,让人来自己家吃饺子。就来了小凯和小诗诗,江北觉得不热闹,然后揪了住在附近的康岩,喝多了也不骂饶饶,老实地滚回去睡觉。
醒了以后,家里乱七八糟的,还洗什么碗,以后都没人做饭了。索性什么都直接扔了。
江北开始怀疑这个世界,怀疑什么所谓的爱情和家庭。他没正儿八经爱过什么人,以前都是玩玩儿拉到了,有那么一个人,自己认真地去爱了一下,本来不爱的,那姑娘忒玩儿命了,看着太让人心疼了,他就勉为其难地去爱了。然后等他真的爱上的时候,人家挥一挥衣袖跑了。
有了韩晴的钱,公司的危机渐渐解除了。韩晴来看江北,有那么点示好的意思,还带来孩子。韩晴的孩子都会说话了,刚开始叫叔叔,后来就学会了叫爸爸。江北就盯着这个孩子看,眼睛鼻子嘴巴,哪哪儿不像自己,他不是她的爸爸。
但自欺欺人吧,江北觉得自己的女儿迟早是会回来的,迟早会叫他这声爸爸的,那就先这么适应着。
江北出去玩儿,碰见些以前勾搭过的姑娘。去开房,习惯性地想去拉姑娘的手,一看那身影,又不想拉了。有些姑娘是该牵着走的,有些姑娘是适合搂着走的。
躺在床上,江北没性趣,就问那姑娘,“你贱不贱?”
姑娘愣了,说:“你啥意思?”
他问:“你以后老公知道你让这么多人上过,什么想法?”
“操,你老婆没让人上过?你什么想法?”
江北就穿衣服走人了。女人真******贱,好女人坏女人,都贱。
韩晴来献殷勤,绝口不提以前的事情,就是没事儿叫他一块儿吃吃饭,到家里坐坐什么的。家里没有老婆大人要伺候,江北就很闲。没事儿也真就去坐坐,但也就是坐坐就走。
韩晴有点急眼了,偶尔跟江北一块儿喝喝酒什么的,本来可能是想勾引江北的,可惜喝多了管不住脑子,就说:“她都跑了那么久了,你打算这样到什么时候。”
她说:“小北……”
那一声叫得动情而妩媚,媚得江北直恶心。江北把韩晴揽过来,揪着她没穿胸罩的****,“你以前不性冷淡么?”
韩晴愣了愣,江北说:“你跟我装什么逼,不让上就是清纯了?”
那时候公司还不是特别稳定,所以江北不能把话跟韩晴说得太难听,怎么着,她觉得往他家公司砸了点钱,还有那个能耐把自己包了不成?
江北想明白了,饶饶就是让眼前这个****逼走的,他还是得去找她。开春以后,公司运转正常些了,江北就自己往饶饶的四川老家杀。尼玛这地方太破了,全是山路,车也开不上去。
这地方到处都是山,隔那么一段,就有户人家,然后进去问,知不知道姓林那家人在什么地方。铁定是没有结果的,这块儿出去打工的人太多了,很多人自己家都不晓得自己家的人去哪了,更别说别人家了。
饶饶一直就说,她爸当年当兵转业,那都是好命的,所以能娶到她妈那么漂亮的老婆。
离开四川之前,就顺路去了趟重庆,找仔仔和瑶瑶。他俩现在过得也不大愉快,瑶瑶在大学门口,自己开着个旅馆,每天什么也不用干,进进出出的全是生意。
江北和瑶瑶在旅馆附近的饭店吃饭,露天烧烤,吃得风风火火。瑶瑶说觉得自己就是在造孽,给这些学生娃娃提供开房的便利,不晓得每天晚上有多少精子进进出出,多少胚胎落地发芽。
瑶瑶还说,有个女孩就在他家旅馆吃打胎药,当时脸绿成那样,她还以为人家是大姨妈疼。后来才看出来怎么回事,那女孩退房走的时候,蹭得满床单血。
造孽啊。
最造孽的是,瑶瑶自己不能生,他们还非得跑瑶瑶面前来造孽,瑶瑶觉得自己真是活该。但活该就活该,不让她开旅馆,她还真不知道干啥去,就是活该,也得活着啊,想有钱赚,又想轻松,还得接着干。
瑶瑶现在很悲观,满嘴就是“活着没意思,我咋不去死”。
喝高了,江北就开始骂饶饶,瑶瑶就骂江北,不管怎么说,瑶瑶是向着江北的,瑶瑶说,“饶饶跑了那是你江北自己没本事,留不住人家怪谁。当初饶饶贴你的时候,什么时候也没说你是个瞎眼犊子。”
江北觉得瑶瑶说的很有道理,同时深深地觉得自己特别没用。
那天喝多了,俩人还差点睡了,也不知道是谁比较清醒,反正最后事儿没成。江北就又跑了。
有天看电视,看到一个综艺节目,一帮留守儿童,在节目里和自己的爸爸妈妈见面了,场面那个感人啊。江北在心里骂这帮父母孙子,这年头干点什么不能挣钱,咋就一个月三百块钱都省不出来给孩子呢,怎么能做到一年一年地不回家看孩子呢。
江北被自己的爱心所感动,对着电视抹眼泪儿,然后翻自己闺女的照片儿,然后翻到产后,还没恢复的饶饶,指着照片骂,“贱人,****,****。”
江北觉得,如果再让她揪到林晓饶,非扒了她的皮不可。
你怎么能那么懦弱,那么好欺负,被人逼啊逼的就跑了,怎么就什么都不跟我说。你动脑子想想,事情是会过去的,你怎么还不回来找我,你就这样不要我了,怎么就能有这么狠的心。
两年七个月,九百四十六天,江北从来没忘记过,自己有个在外面流落的女儿,每天每天都在想,想她长到多高了,想她会不会说话了,跑起来是什么样子的,想她吃喝拉撒睡的每个神态。精力都花来想女儿,也就不怎么想饶饶了。
男人么,有憋不住的时候,有时候躺在床上,想起他们恩恩爱爱的场景,想起她那副娇羞吧,还硬装大方的样子,又想想她现在指不定让哪个男人操着呢,心里那个恨啊。
听说饶饶回来那天,江北往医院里赶,刚开始挺淡定的,他绝对为这一天已经做好准备了。他淡定地上了电梯,淡定地出了电梯往病房里走,然后越走越不淡定,最后干脆冲了进去,上去就是甩她一个嘴巴子。
这是这么久以来,他最想干的一件事情。
饶饶在江北心里,就两个字——****。他不会再爱一个****,不会再去为一个****的眼泪动容。江北从来就知道饶饶这个人懦弱得一塌糊涂,在困难面前,不是逃避就是逃避。以前江北觉得她懦弱得惹人怜爱,现在觉得她懦弱得可恨。
饶饶把复婚两个字说出来的时候,江北心里咯噔了一下,然后淡定地说:“那是不可能的。”
当然是不可能的,男人也有伤不起的时候,他不知道怎么再和饶饶回到过去了,那些恋爱着的,什么都不用考虑的时光。他就身处在这个是是非非浮浮沉沉的环境里,以后有的是大风大浪,他要找的,是一个坚定的女人,哪怕不爱,也绝对不会轻易离开他的人。
饶饶在他眼里,轻得像一朵云,不好说什么时候就飘走了,或者打散了。男人也需要安全感,饶饶给不了江北,江北也给不了自己。
饶饶给炜炜做了最后一顿饭,一口一口喂炜炜吃完,就走了。她说:“妈妈有点事情,晚上不能陪炜炜睡觉了。”
炜炜伶俐地点头,说:“没关系,爸爸也是江一炜的好朋友。”
饶饶没有抬眼看江北,江北一直在盯着她。那个女人,不是原来的那个样子了,也不是最初他爱她时候的模样了,不能带给他轻松愉快的感觉了,那散了就散了吧,凑合下去也没意思。
饶饶走了,确实是去了那边的小房子,江北知道饶饶不舍得离开炜炜太远,她总会在附近看着。
晚上哄炜炜睡觉,有这几天逃跑的经验,炜炜对没有妈妈陪这件事情开始适应,江北也会给炜炜唱儿歌听,一下一下轻轻地拍她。
他本来以为炜炜睡着了,就停下不拍了,炜炜又抬起脸来,眼睛睁得大大的,“妈妈怎么还不回来?我想妈妈。”